19歲那年是我第二次哭。彼時師兄躺在急救室生死未卜,師父師娘和相好的幾個師兄弟都在外麵坐著,病危通知書下了一張又一張,師父簽字的手都在抖,師娘哭成淚人,而一旁方寸大亂的我縱使哭得肝腸寸斷也沒人多疑,不敢想如果他沒了,戲台上的樓筱雲怎麼麵對落寞的萬古悠長?不敢想如果他沒了,台下的秦小嫻又該怎麼渡過失色的人生寂靜?

師兄那年25歲,戲校畢業後他進了市京劇院,趕上京劇並不景氣,一年排不上幾出戲,他是新晉小員工,國家單位講究論資排輩,他雖少年成名,到底上不了a角,難免心裏不痛快,除了周末回來文華園票戲,平日裏人影都見不到,幾次帶著酒意上了台,錯身的一霎間,酒氣熏得我一皺眉,他卻趁著背對觀眾時,衝我擠擠眼睛。我隻悔我當時沒有和師父說,每每在他台下開玩笑似的用話梅蜜餞賄賂我的時候,軟了心,丟了魂。

人在做,天在看,到底還是栽了跟頭,這次是醉酒駕駛,出了車禍,搶救了整整12小時,人是回來了,身上多處粉碎性骨折,鋼釘鋼板用了一堆,icu病房一次隻能進一個人,我隻能隔著玻璃窗看他身上插了一堆管子,師父低頭跟他說著什麼,他的眼神卻飄到了窗子這邊,我明明看他衝我擠了下眼睛,我的師兄他活著,我卻像死了一回。

之後是漫長的恢複期,從開始時各種領導師兄弟戲迷輪番探望,我隻能遠遠看著,沒多久人少了,到了最後,隻有我不上戲的時候,每日借著送飯來看他,我沒告訴他現在喝的湯和飯已經不是師娘做的了,是我纏著師娘一點點學會的,我好像天生適合幹這個,一學就會,比起在台上的水袖雲手,我更愛窩在廚房慢慢燉湯切菜,然後看他把碗底最後的一粒米掃光,背轉身偷偷藏起我那小小的自得。

“小嫻,這樣吃下去,我腿都抬不起來了!”彼時他穿著病號服,半倚在病床,冬日的陽光懶懶的灑在他的肩上,“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我腦中突然冒出這樣幾個字,臉上頓時熱得坐不住,找個借口,溜了。

再進去的時候,看他盯著窗外發呆,我輕手輕腳收拾飯盒,也不見他瞅我一眼,我知道他心裏有個人,在等一個人,可那人從來沒來過,師兄弟們後來告訴了我,寶林飆車是為了個女孩子,隔壁電影廠的一個小明星,從學校的時候就好了,後來分配單位不同,卻也沒散了,一直處著,前段女孩紅了,後來才知道,終究還是脫不了那條路,和某導演有了不清不楚的關係,女孩也硬氣,並不瞞他,直接攤了牌,末了丟下一句:“在生活麵前,愛情算個屁!”就這樣,師兄受不了,喝了大酒出了事兒。

師父師娘知道了,背後不知罵了他多少次,看他傷勢未愈,當麵還不敢數落他,我卻覺得釋然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蠢,知道他是為情所苦,總比不知所謂的鬥酒生事,要讓人理解。他一天天等待的背影,總讓我癡癡失了神,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寂寞的身影後,有個無能為力的我陪他一起黯然神傷。

師兄出院了,我去他家給他帶來了平日的常服,我知道他哪怕不良於行,人前他也斷斷不肯蓬頭垢麵,我給他洗了頭。在戲園子裏,小師弟們的頭,有陣子都由我來剃,照小孩們的話來說:師姐的手比剃頭師傅的手軟。後來師父罵了我:說我們旦角的手哪是用來做這個的,你見過崔鶯鶯的蘭花指,何曾見過西蘭花指?想起師父急赤白臉的樣子,我忍不住輕笑出來。

“怪道師弟們說,小嫻的手輕軟,還真是,你將來不唱戲,做個剃頭師傅,斷斷餓不死!”師兄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由著我在他頭上一下下的洗,他身上打的石膏沒拆,洗不得澡,這段日子都是請了醫院的護工給他擦身洗頭。因為養病,頭發長長了不少,臉也圓潤了一些,身上的戲味少了好多,穿著家常的衣服,卻是個俊郎的少年郎。打我認識他起,就沒見過他留發的樣子,平日穿著病號服不覺得,這一換了衣服,才知道那些找了各種借口來病房裏巡查的護士小姐是所為何來。我心裏惱他的爛桃花,手下就重了起來,鏡子裏看他皺了皺眉頭不,並沒有說什麼,我卻又訕訕的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好自討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