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哭是5歲,過年的時候,園子裏的師兄弟都回家了,隻留我一個跟著師父師娘守歲過年,寶林是最後一個被爹媽領走了,對,他的藝名兒是師父給的,他是大師兄,平日最得師父師娘喜歡,練功也最刻苦,我是班裏唯一的女旦,也是師父唯一的女弟子,其他師兄弟都讓我三分,就隻他從來不當我是個女孩。我站在門裏看著他爹媽帶著他一起和師父師娘告別,平日一臉嚴肅的他,被母親拉著手,卻是一臉的羞澀乖巧,終於沒忍不住跟了過去。
“喲!這是小嫻吧?”他母親順勢拉起我的手,一邊笑一邊摸我的頭;“這模樣好俊啊!有空到我們家裏去玩啊!”現在想來她不過是句客氣話,我卻當了真,揚著臉問師父:“師父,我能去嗎?”師父還沒答話,寶林師哥卻硬硬的說:“你又不是我家的,為什麼去我家過年?”大人們說什麼我後來記不住了,那年守歲我沒熬到12點,因為哭得太累了,師娘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哭,那是因為她沒聽到寶林臨走的時候在我耳邊嘀咕的那句話:“你是個沒爹娘的,好好呆這兒,哪兒也別去!”
5歲的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我是個沒家的,沒爹娘的,那天我第一次做起了噩夢。大年初一,師娘照例把給我做的新衣裳放在床頭,穿好衣裳去給師父師娘磕頭,和我並排跪著的是師父自己的兒子,我叫他天啟哥哥,師父不肯讓他學戲,他在學校裏讀初一,一個月回來一次,過去我隻覺得自己才是這家裏的閨女,他倒像個過客,今天看他穿的那身衣裳,不是做的,是外麵買的,款式樣子都好洋氣,換在以往,我定會鬧著師娘也給我買,可昨天之後,我再沒了這個底氣。
我知道我變了,樣子沒變,心裏卻變了,年過完了,師兄弟們回來,好多都給我帶了禮物,以前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都讓著我,現在知道了,不過是因為他們心裏可憐我,知道我沒爹媽,平日不會有人給送衣服零食……。過年的那些零食我一直省著省著吃,因為我知道我之後再不敢像從前一樣,纏著師娘買零食,最大的一包糖是寶林師哥帶給我的,他扔給我的時候照舊像扔一塊什麼討厭的東西一樣,我不敢不要,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討厭我了。
自此以後我對著所有人都膽顫心驚的,練功不要命,師父師娘的話我言聽計從,對著師兄弟我也沒有了嬉笑玩耍的心,恭恭敬敬的態度反倒讓寶林師兄多看了幾眼,閑下來他偶然會拍拍我的小腦袋說:“少和那幫傻小子混,這才像個姑娘。”就連師娘也說:一直以為你這上房揭瓦的性子將來必是個武旦,不曾想小小年紀竟能沉住了性子,若在這唱功上下下功夫,將來做個青衣才真是得了你師父的真傳。
七歲那年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照師父的說法:“一入戲行深似海”,這之後我是唱戲還是讀書,總要自己給個想法。原來我的母親是師娘的師妹,當年非要跟著一個有家世的男人,生了我之後,對方不肯離婚,我母親憤而跳了河,留下剛出生的我在河邊,想來她本想帶了我一起走,最終不知是不是我的哭聲讓她終於不忍心,留了我一個在這世上。
“祖師爺給飯吃啊!你這天生的嗓子,救了你自己一命!”師父摸著我的頭說:“後來揀了你的人說,是聽著你的哭聲找到你的,十冬臘月,剛出生的奶娃子,再凍個一宿,就沒有今天的你啦!”他遞給我一個包袱,裏麵是我媽的一件戲服,衣角上繡著她的藝名:樓尚雲。當年我媽就是用這個包著我,走得匆忙,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我想了一夜,既然這戲服護著我,苟活了一條小命,或許冥冥中我就該吃這行飯。於是我告訴師父師娘,這輩子我跟定你們了,隻要你們不趕我走,我就做你們的徒弟,我一定努力,不會折了我師父秦家班的名頭。
我12歲登台,取的藝名是樓筱雲,和我搭戲的就是寶林師哥,文華戲社秦家班“金童玉女”名噪一時,要感謝那時的媒體還不發達,師父師娘也有意嗬護,下了台,洗去鉛華,我還是個未足身量的小娃子,躲在大人的羽翼下,屏蔽了紅塵紛擾,自在看我的台本子,跟著來家裏的輔導老師補上文化課,那時候同科的師兄弟們不少都散了,有些上學去了,有些幹脆脫離了梨園行,就連寶林師哥他們幾個到了年紀,也在師父的堅持下上了戲校,照師父的說法:梨園行也在改變,過去師徒私授的方式慢慢就過時了,有個文憑學曆,也能在體製內混個正式身份。所以除了每周開戲的時候,當年同科的師兄弟裏,竟隻剩了一個我。雖然諾大的秦家班裏,還是有不少新收的小徒弟,如今我也能擺著師姐的架子教訓教訓他們,可我心裏還是空落落的。
師兄弟們各有各的打算,好像隻有我還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外麵的世界變化有多大,台上演的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台下我是圈在方寸之地的秦小嫻。可我常常模糊了戲台和生活,戲台上他是我的張生,他是我的唐玄宗,他是我的桑園秋胡,每每對著他款款福下身去時,台下掀翻了房頂的喝彩聲才讓我突然驚醒過來,原來秦小嫻隻敢在每一個濃墨淡彩的戲妝後麵悄悄愛著他的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