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韓樞密書
太尉執事: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苟深曉其意,施之於今,無所不可。昨因請見,求進末議,太尉許諾,謹撰其說。言語樸直,非有驚世絕俗之談,甚高難行之論,太尉取其大綱,而無責其纖悉。
蓋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為難,而養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決之為溝塍,壅之為詔氵止,是天下之人能之。委之江河,注淮泗,彙為洪,瀦為大湖,萬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後,未之見也。夫兵者,聚天下不義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殺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盜賊之未殄,然後有以施其不義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行其殺人之事。當是之時,勇者無餘力,智者無餘謀,巧者無餘技,故其不義之心,變而為忠,不仁之器,加之於不仁,而殺人之事,施之於當殺。及夫天下既平,盜賊既殄,不義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餘力,則思以為亂;智者有餘謀,則思以為奸;巧者有餘技,則思以為詐。於是天下之患,雜然出矣!蓋虎豹終月而不殺,則跳踉大叫以發其怒;蝮蠍終日而不螫,則噬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無足怪者。
昔者劉、項奮臂於草莽之間,秦、楚無賴子弟,千百為輩,爭起而應者,不可勝數,轉鬥五、六年,天下厭兵,項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時,分王諸將,改定律命,與天下休息,而韓信、黥布之徒,相繼而起七國。高祖死於介胄之間,而莫能止也。連延及於呂氏之禍,訖孝文而後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難也。劉、項之勢,初若決河,順流而下,誠有可喜。及其崩潰四出,放乎數百裏之間,拱手而莫能救也。嗚呼,不有聖人,何以善其後!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險阻,以斬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數十年,謀臣猛將滿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傳四世而天下無變,此何術也?荊楚九江之地,不分於諸將,而韓信、黥布之徒,無以啟其心也。雖然,天下無變,而兵久不用,則其不義之心,蓄而無所發,飽食優遊,求逞於良民。觀其平居無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詔天下繕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實親見。凡郡縣之富民,舉而籍其民,得錢數百萬,以為酒食饋餉之費,杵聲未絕,城輒隨壞。如此者,數年而後定。卒事,官吏相賀,卒徒相矜,若戰勝凱旋而待賞者。
比來京師,遊阡陌間,其曹往往偶語,無所諱忌,聞之土人,方春時尤不忍聞,蓋五六月矣。會京師憂大水,鋤、畚築,列於兩河之土需。縣官日費千萬,傳呼勞問之聲,不絕者數十裏,猶且狼顧莫肯效用。且夫內之如京師之所聞,外之如西川之所親見,天下之勢,今何如也。禦將者,天子之事也;禦兵者將之職也。天子養尊而處優,樹恩而收名,與天下為喜樂者也。故其道不可以禦兵。人臣執法而不求情,盡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係於一人,而己不與焉。故禦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懼謗。好名則多樹私恩,懼謗則執法不堅,是以天下之兵,豪縱至此,而莫之或製也。頃者,狄公在樞府,號為寬厚愛人,狎昵士卒,得其歡心,而太尉適承其後。彼狄公者,知禦外之術,而不知治內之道,此邊將材也。古者兵在外,愛將軍而忘天子;在內,愛天子而忘將軍。愛將軍,所以戰;愛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禦外之心,而施諸其內,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為治?或者以為兵久驕不治,一旦繩之以法,恐因以生亂。昔者郭子儀去河南,李光弼實代之,將至之日,張用濟斬於轅門,三軍股栗。夫以臨淮之悍,而代汾陽之長者,三軍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脫慈母之懷,而立乎嚴師之側,何亂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將相者,天下之師也。師雖嚴,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將相雖厲,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勢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殺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殺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殺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殺。人臣奉天子之法,雖多殺,天下無所歸怨。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也。
伏維太尉思天下所以長久之道,而無幸一時之名,盡至公之心,而無血阝三軍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結其心,太尉厲威武以振其惰,彼思天子之深仁,則畏而不至於怨;思太尉之威武,則愛而不至於驕。君臣之體順,而畏愛之道立,非太尉吾誰望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