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於生,而憤憾怨怒,有不顧其死。於是禮之權又窮。《禮》之法曰:“好色不可為也。為人臣,為人子,為人弟,不可以有怨於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豈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無思,和易而優柔,以從事於此,則天下固亦大治。而人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驅諸其中;是非不平之氣,攻諸其外,炎炎而生,不顧利害,趨死而後已。噫!禮之權止於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則人不敢觸死以違吾法。今也人之好色,與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發於其中,以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處其身。則死生之機固已去矣。死生之機去,則《禮》為無權。以區區無權之《禮》,以強人之所不能,則亂益甚而《禮》益敗。

今吾告人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彼將遂從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將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純用吾法,將遂大棄而不顧吾法。既已大棄而不顧,則人之好色,與怨其君父兄之心,將遂蕩然無所隔限。而易內竊妻之變,與弑其君父兄之禍,必反公行於天下。聖人憂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於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於叛。患生於責人太詳。好色之不絕,而怨之不禁,則彼將反不至於亂。”故聖人之道,嚴於《禮》而通於《詩》。

《禮》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詩》曰:“好色而不至於淫,怨而君父兄而無至於叛。”嚴以待天下之賢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吾觀《國風》婉孌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於淫者也。《小雅》悲傷詬言,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於叛者也。故天下觀下,曰:“聖人固許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許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則彼雖以虐遇我,我明譏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則吾之怨亦得當焉,不叛可也。”夫背聖人之法,而自棄於淫叛之地者,非斷不能也。斷之始生於不勝。人不自勝其忿,然後忍棄其身。故《詩》之教,不使人之情至於不勝也。

夫橋之所以為安於舟者,以有橋而言也。水潦大至,橋必解。而舟不至於必敗。故舟者,所以濟橋之所不及也。籲!《禮》之權窮於易達而有《易》焉,窮於後世之不信而有《樂》焉。窮於強人而有《詩》焉。籲!聖人之慮事也蓋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