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風何處吻薔薇(3 / 3)

所以,直到朝樂驚呼起來,她才意識到自己雕出的成品是什麼。

“野薔薇?”

朝樂一眼就認了出來。

“宣傳冊上寫,朝樂姐的爸爸十幾年前就開始做這類演出?朝樂姐還沒出道的時候,他都一個人做的嗎?”

回家路上,司南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夏蒙點點頭。

“朝樂十歲第一次登台,就是在木馬亭。”

司南訝然地睜大了眼睛:“那麼早?”

“她爸爸一直希望女兒能繼承事業。別看朝樂現在這麼遊刃有餘的樣子,其實當初也痛苦了很長時間。觀眾大部分是老人,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不得不在傳統文藝裏消磨青春……朝樂一度被逼得出走,到美國留學了兩年。”

司南怔了怔:“後來為什麼又回來了呢?”

“或許正是在舞台上消磨十幾年光陰的過程中,這對她而言變成了一件寶貴的事吧。離開了,看清了,明白了——所以回來了。”

大概有幾秒鍾的時間,司南嗓子眼裏幹澀澀的。

說不出話來。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比起麻煩的水蓮花來,野薔薇不是更討人喜歡嗎?

那樣堅強,明麗而耀眼。

夏蒙能夠讀懂她,不過是從她身上看到了曾經另一個人的影子而已。

朝樂她,就是夏蒙一心喜歡著的那朵野薔薇吧?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司南咬緊嘴唇。

明白了這一點的同時,她也終於意識到另一件事。

她喜歡上了夏蒙。

糟糕透頂。

司南開始躲著夏蒙,不再沒事就去花店乘涼。佯裝忙碌的理由倒很充分——事實上,期末作品確實是再不動工不行了——老師再三催她交選題表,司南腦中一片空白,索性隨便填了個題目交上去。

老師找她談話:“這個尺寸的材料,要塑人像對你來說還太難了。”

司南詭異地固執起來:“我想挑戰一下試試。”

她沒日沒夜地趕工,同學們都驚呆了:“司南的分手綜合征這才發作?!”嗡嗡的電鋸聲中,司南聽見了,卻什麼也沒說。

工藝設計係有與雕塑係合作的課題。這天傍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師突然又出現在工作室。他環顧空蕩蕩的屋子:“人呢?”屋裏隻剩下司南一個。她正精雕女性像裙擺的花邊,聞言很想向老師翻個白眼——周五下午,大家當然都早早作鳥獸散了啊!老師看著她,眼睛一亮:“你在就好。喏,幫我把這份材料送到工藝那邊去。”

如果說現在有什麼地方是司南絕對不想涉足的,夏蒙家的花店是第一個,前男友所在的工藝設計係當仁不讓排在第二。

偏偏老天不饒過她。剛把文件送到,走到工藝設計係大門口,司南便與外頭進來的前男友不偏不倚打了個照麵。司南不由得又焦慮起來,想裝作視而不見地大步走過,沒想到前男友從身後猝然叫了她的名字。

已經多久,沒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前男友走到她麵前。司南不想看他的臉,執意埋著頭。聽聲音,對方似乎是在苦笑:“之前的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當麵讓你難堪的。”

應該是在說那次打招呼的事。

司南很短促地說了聲“沒關係”,想盡快結束這次難挨的對話。可前男友自顧自將話題繼續了下去,引爆的還是最要命的一顆地雷:“你還是一點也不好奇啊!”

“什麼?”

“我們分手的原因。你隻說了‘好’,甚至連一句‘為什麼’也沒有問。”

司南瞪圓了眼睛。

問“為什麼”?——她反而想知道,為什麼要問?她才是被甩掉的人啊,為什麼眼前這個家夥,膽大包天地露出如此受傷的表情?拜托搞清楚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所以,你一定也不知道,我當初有多喜歡你。司南,我曾經是真的很喜歡你的。”

司南呆住了。

這家夥——在說什麼?

“果然。”前男友又苦笑了一下,“那時,你接受我的告白,我很高興。但漸漸地我卻懷疑起來,這個男友的身份,與陌生人有任何不同嗎?我始終捉摸不定你的心思,再怎麼努力也琢磨不透你的喜好。你把自己封閉起來,任何事情都能獨自處理得很好,從不好奇別人、也抗拒著別人的好奇。再怎麼深厚的感情,也經不起這樣消磨的……司南,我累了。”

你我之間也就隻能這樣錯過了。

但是下一次,如果你再喜歡上什麼人,再有了什麼想追尋的東西,一定要直白地說出來啊!

說給你希望他能懂得的那個人聽。

前男友最後留下了這樣的話。離去的時候,沒有告別。

不知不覺間天已黑透。司南有些恍惚,沿亮起瑩瑩燈火的林蔭道慢慢往回走。

所以,分手其實是她的錯嗎?

心底招搖著躁鬱的火苗,一陣料峭的晚風將之拂滅。

司南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狂奔起來。

她奔回雕塑係主樓。

在空無一人的工作室裏,拿起鑿子,對著自己半成品的女性像,狠狠一鑿鏟了下去。

她終於有了真正想做的東西。

企圖蒙混過關的半成品完全是廢品——從頭來過吧。

連同自己的真心、所有的感情一起,從頭來過。

那已是春風徹底和暖起來的時節。

清脆明亮的丁零聲沿坡道骨碌碌地滾下去,司南輕巧地停下車,兩隻黃鸝猶如應和著她的車鈴般,撲騰著翅膀啁啾起來。她往店裏探頭望去:“有人在嗎?”推門出來的卻是許久不見的胖大叔:“姑娘,我們店十點才開門哦。”

咦?

夏蒙呢?

大叔亦十分詫異:“你認識我外甥啊?”

夏蒙帶新生去N市見學了,要周末才能回來。好不容易才把名為“勇氣”的氣球打滿,這下噗的一聲,又泄氣泄了個幹淨。司南蔫頭耷腦了一會兒,腦海裏倏忽有靈光閃過:“大叔,我想訂一束花!麻煩送到——”

寫好地址後,遞過一個信封去:“想要附在花束裏的卡片,在這裏頭。”

我希望你能懂,所以搶先說給你聽。

你那麼聰明——一定,一定要明白啊!

三月末,T大美院期末作品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木雕人像。三米多高的女性像,手執精美無比的花束,神態栩栩如生。技巧自然無可挑剔,更奇特的是,人像分明與站在一旁的作者本人十分相似——

“看不出你是這麼自戀的家夥啊!”

司南轉過身去。她剛送走來參觀的父母,見到這尊人像,母親不知為何忽然紅了眼眶,承諾不再幹涉她的選擇。看清來人,她露出很驚訝的神色:“怎麼是你?”

朝樂揚了下眉毛:“不能來?”

“咦,我不是這個意思……”司南被她反問得有點手足無措了,又不自禁往她身後看,“夏蒙呢?”

朝樂環起手臂,一臉很受不了的表情:“我為什麼要跟他一起來啊——好歹P大就在你們學校隔壁,看到海報自己找過來看不行嗎?”司南忐忑的模樣逗樂了她,她大笑一陣,總算高抬貴手。轉身招招手,然後扭頭看向司南:“喏,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男友。P大戲劇社社長,亦是夏蒙同學曾經的上級——你胡亂把我跟夏蒙拉郎配,我男朋友會生氣的。”

啊?

難道夏蒙隻是暗戀而已?

朝樂翻了個白眼:“中文係的男生,連告白也彎彎繞的。夏蒙說他喜歡野薔薇,而他隻送過誰野薔薇啊?”說著大力歎了口氣,“如果連這麼強力的助攻也聽不明白,我就真沒辦法了。”

所以說,其實——

司南哽住了。

不敢往下想。

會場裏人來人往。和導師們的寒暄都已結束,司南魂不守舍的,索性推門出去透氣。T大美院的展廳前是一大片草坪,此日天朗氣清,小樹林裏隱約有鳥兒清鳴。

倏忽起了一陣大風。

司南猝不及防,被這陣風迷了眼睛。正用力揉著,忽然聽到身後有熟悉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您好,‘清平樂’花店。您預訂的花束已送達,訂花的客人留有卡片給您。”

明麗盛開著的野薔薇間,是她留在花店的展會邀請函。花束之後,夏蒙正朝她微微笑著。

“而送花的人,也有話想說。”

司南兀然想起了那首關於關於黃鸝、大風與薔薇的詞。

最後一句似乎是這樣的——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無人知曉的那條寂寞的春天的單行道上,她拚了命東躲西藏、但其實真心一直想發出的聲音,如今終於積攢到足以變得坦然直率的勇氣,能夠吐露出口。萬幸恰巧也終於等來了能聽懂她的人,萬幸,還為時未晚。

眼眶一時間不由得有點發酸:“可以先聽聽收花的人想說的話嗎?”

這是春天真正的起點,而非終結。

以出現在她寂寞行路上的那人溫暖的碰觸、第一個有力的擁抱開始。

將一切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