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弟弟被嘈雜吵醒後一聲啼哭像是給她打了一劑強心針,她一下子衝進來,眼睛通紅,一把推開我打開櫃子門。
她是徹底生氣了,衝著我大吼:“沈婉瑜,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做!”我吼回去,“你這麼在乎他,幹嗎要把我找回來!”
她愣在那兒,許久都沒說出一句話。
我奪門而出,任憑她在身後呼喊我的名字。
誰要這樣的幸福,舒適安樂又怎樣,都比不上那個曾經自由自在的月季花。
05.
在“爹爹”那裏,我學到的最好的道理便是:做人一定要認命。他幾乎每天都在對我們灌輸這樣的論調。
“做人呢,一定要認命,有些人天生是皇帝命,有些人呢一出生就是要做乞丐的,人生嘛,不認命會活得很辛苦,認命吧。”
認命吧,月季花,我對自己說,生活原本就是設定好的劇情,偶爾跳戲,終歸還是要回到原先的軌跡,我一路走,竟走回了原先住的地方。
蘆葦推開門看到是我吃了一驚,連忙掩住門對我悄聲說:“你不想活啦,又跑回來!”
我嗆聲道:“你這麼排擠我是不是因為乞討不過我啊,嘿,蘆葦我得說你做人不能這樣啊,痛打落水狗啊你這是。”
“爹爹”聞聲出來,一把推開蘆葦,一巴掌打在我臉上,他怒目圓瞪,咬著牙:“月季花,你居然還敢回來,說,回來想怎樣,是不是帶了警察來?”他四處張望了好久方才鉗住我的胳膊,帶進了房間。
屋子裏布置簡陋,黴斑蜘蛛網到處可見,可第一次,我竟有一絲安心,這個地方再破都比那裏更有安全感,至少我知道,隻要我還能乞討一日,“爹爹”便會留著我一日。
“爹爹”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蘆葦站在他身旁表情有些怪異,許久“爹爹”開口:“跪下!”
我換上平日裏諂媚的表情:“‘爹爹’我錯了啦,都怪那個女人非要把我帶回家……”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
“我說讓你跪下!耳朵聾了?”他表情冷若冰霜,語氣嚴肅不容置喙。
我剛想就範,便看到昏暗的燈光裏,從門外竄進來一個身影,她力氣雖小,但慣性緣故,還是將“爹爹”撲倒在地,她雙手鉗製著“爹爹”,回頭衝我吼:“婉瑜快跑,媽媽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摁倒在地,看著她頭發散落一地,看著她頭被壓著臉貼著地上眼睛依舊片刻不離開我,看著她衝著我伸著手努力想要握住我,看著她一麵叫我快跑一麵撲騰著與“爹爹”扭作一團,腦袋一痛後便感覺全世界都黑了。
臨昏迷前的瞬間,我想:女人真的是全世界最愚蠢的人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鎖在地下室,而女人正在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努力地伸手摸自己的……屁股?我冷聲道:“喂,你在幹嗎。”
女人聽到我的聲音,驚喜地回過頭:“婉瑜你醒啦!快摸摸我屁股後麵的口袋,裏麵有一隻手機!”
“真是服了你啦,幹嗎跟過來。”
“先別說啦,快幫我摸一下手機。”
地下室的門突然開了,“爹爹”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手裏提著一部手機說:“你們是在找這個吧?”
“這樣死定了,啊啊啊被你害死啦。”我悄聲道。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了,好好待著別耍花樣,蘆葦你給我把他們看好。”
06.
“對不起。”女人許久才開口,聲音很低,但在靜謐的地下室,每一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合格的母親,給你造成了這麼多麻煩,讓你受了這麼多苦,對不起。”
我低著頭,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
女人絮絮叨叨,說了好久,似要把這六年來所遭遇的各種酸甜苦辣都一一傾訴。
丟掉我的那一刻,她怎麼都不肯相信“女兒被拐賣了”這個事實,她站在原地等了許久,始終沒等到我,無論家人怎麼勸說,她都不肯回家,口裏絮絮叨叨隻有一句話:“我要等婉瑜回家。”最後姥姥急了,抽下皮帶便打她,一麵打一麵哭:“說什麼胡話呢,孩子都不見了,怎麼等?”
第一年最難熬,整個人都像是被抽空了靈魂,吃飯睡覺時隨時都會想起孩子,不知道她有沒有東西吃,有沒有地方睡,這樣一想,做什麼都似乎有了負罪感。借了一大筆錢,賣了房子和車子,滿世界地找,找啊找啊,從充滿希望到慢慢絕望,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找了,她還沒有放棄。
丈夫幾次提議再要一個孩子,她便砸東西,一邊砸一邊罵,她說:“你還是不是婉瑜爸爸,你怎麼能這麼沒人性,孩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受苦,你怎麼好意思?”
八年的婚姻終究不歡而散,她還在堅持,陸陸續續有很多人勸過她,被硬生生逼著看了好多次心理醫生,每一次她都情緒平靜地對著醫生說:“我沒瘋,我隻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希望你能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
她說沈婉瑜,你一定很生氣,媽媽最終還是放棄了你,結了婚生了孩子對吧?其實媽媽一直沒有放棄你啊!
姥姥在彌留之際,用枯朽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叮囑再三,她說:“算媽媽求你,快點找個人結婚過日子吧,婉瑜找不到了,你還有未來啊!”
這些年,再艱難的時光都挺下來了,再難挨的日子都挨過去了,可這一次她不能再固執,為了圓了母親的心願,她還是妥協了。
她說,婉瑜,不管媽媽有沒有新的孩子,你都永遠是媽媽最愛的女兒,媽媽從來都不會放棄你。
我一麵哭一麵掐著自己的手,眼淚滑下來,混著淚水口齒有些不清楚:“都要死了,說這些煽情的幹嗎啊,你怎麼這麼笨,幹嗎要來找我。”
她回頭望我,伸手反握著我的手,輕聲說:“因為……我不想再失去一次你。”
地下室的門微微打開一條縫,有光漏進來,然後便看到蘆葦側身進來,黑暗中的他眼睛晶亮,壓低聲音:“‘爹爹’剛睡著,你們快走吧……”他解開我們身上的繩索,然後掐了下我的臉頰,他說,“月季花,以後好好的,我會想你的。”
07.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是我見蘆葦的最後一麵。
是在醫院的病床上看到那則新聞的,警察掃蕩人販團夥,與人販頭目對立時,頭目拒不投降迫不得已開槍,可一名少年撲了過去……
報紙上蘆葦躺在那裏,安靜得像是我剛見到他時的模樣。
他一把打掉我手上半根糖葫蘆,生氣道:“我們是乞丐,我們隻要錢,不要飯,別人吃剩下來的東西怎麼能吃。”
我哇哇大哭。他愣在那片刻,便轉身就走,再回來時手裏握著一根新的糖葫蘆,稚聲稚氣:“吃。”
那日臨別前,我問他:“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走?”
他搖了搖頭,說:“月季花,我可真羨慕你呀,你們好歹不是孤兒,好歹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還有家,而我呢,什麼都沒有。”
他說:“月季花,你知道嗎,我唯一的親人便是‘爹爹’,而這裏,就是我唯一的歸宿啊!”
“我羨慕你,可是我怎麼都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
護士走進來時,看到我握著報紙抽泣嚇了一跳,詢問道:“小姑娘,是不是哪裏疼?”
我搖了搖頭,回頭的瞬間,看到女人在另一張床上睡得正香,她呼吸均勻,眼角還有傷痕,眉頭緊皺似在夢魘。我跌跌撞撞走過去,手指輕輕觸碰她的眉頭,熨開了她的眉宇。
那日逃跑,一路上她都握著我的手,片刻未曾鬆開,她問我:“婉瑜你怕嗎?”
我始終未曾回答,其實那一刻,我的心裏有一個答案,就在嘴邊,卻怎麼都未曾說出口。
我不怕,有你在,就真的什麼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