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愛陌生人(2 / 3)

是的,你沒聽錯,是叔叔,不是爸爸。

年輕的警察給我說了女人太多艱辛的過去,賣房賣血賣車尋覓我六年光陰,我本以為美好的家庭和未來,而今開誠布公地呈現在我的麵前卻是另一種模樣。

女人尋覓了我四五年的時光,可在後來她累了。父親恨她太執著,勸她放棄無用後便與她離了婚,起初她還在堅持,而後便也放棄,結了婚生了孩子。警察哭著講述的那些痛苦過往,盡管迷人,盡管讓我感動,可在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

她終究是一個叛徒,在臨陣決戰之際放棄了我,尋覓了多年又如何,辛苦艱難又怎樣,她總歸沒有堅持下去,在決戰的前夕將我放棄。而這些細枝末節,我卻無從得知,她情感的變化內心的細微改變,我永遠不知,可我眼睜睜看著這樣的現實,竟有一絲灰心喪氣。

我不該想未來,因為我早就被放棄了。

03.

女人給我找了一個學校,就在秀水街旁的育才中學,校長為難了好久,起初堅持不肯收下我,說我底子弱,怕我跟不上班級其他學生進度,拖年級後腿,可她倒好,竟天天跑到校長室靜坐,也不吵不鬧,就拉著我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任憑別人怎麼勸說都不肯走。

校長走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這樣幾日下來,校長的最後一道防線終於被攻破了。他惱羞成怒,紅著臉,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指著廁所門口的“男”字說道:“不講道理也要有點限度啊!你們在這坐著我不趕你們,但一定要做到這麼絕連我上廁所都跟著嗎?”

我望著他嚴肅的樣子,一下子沒忍住,笑了起來。

我拉了拉女人的手,一臉不以為意:“喂,要不就別上學了,上學多沒意思啊!想我月季花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張嘴,有我這張嘴在餓不死……”

話還沒說完,便被女人打了一巴掌,她力道很小,輕輕拍過我的臉,可大庭廣眾之下,也讓我羞紅了臉。我怒目圓瞪,她一臉恨鐵不成鋼:“說什麼胡話,什麼月季花,你給我記得,你現在叫沈婉瑜,不上學,不上學你能幹嗎,還繼續乞討,繼續這樣渾渾噩噩嗎?”

我冷笑著看了她一眼,嗬,偽善的麵具終於被撕破了嗎,感人尋女的背後不過如此嗎?我的聲音提高幾個分貝:“害得我乞討,害得我這樣生活的人,不就是媽媽你嗎?”

她愣了一下,眼睛裏滿是失望。

這一日回家路上,路過秀水街的喧囂,路過市博館的寧靜,她始終沒跟我說一句話,一聲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隻是走在我麵前背影有了些許落寞。我想她是真的開始老了,盡管記不得六年前她的模樣,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變化。

我不知道女人用了什麼方法打動了校長,我終於被允許入學了。

開學第一天,班主任拉著我站在講台邊,讓我做自我介紹,我聲音洪亮:“大家好,我叫沈婉瑜,不過你們可以叫我月季花,我跟秀水街上的小乞丐都超熟,下次他們纏著你們乞討,叫上我,絕對保證他們再也不敢纏著你們!”

我滿臉自豪,卻完全沒看到班主任在一旁鐵青的臉。台下有好事的學生突然大叫一聲:“我認識你!之前你在秀水街上要過飯!”

我冷聲糾正:“這位同學,請你說清楚,我是乞討,隻要錢不要飯謝謝!”

眾人哈哈大笑,班級裏一片混亂,班主任努力維持著秩序,衝我甩甩手,說:“你下去找個位置隨便坐下吧,晚上我要跟你媽媽打個電話聊聊。”

我猜她一定被我的精彩人生閱曆所打動,決定與我的家人分享下對我的崇拜之情。

在過去的很漫長的時光裏,我一直都明白“沒錢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貧窮是一件值得羞恥、丟臉,甚至可以被當作笑料”。所以當整個課間我試圖和同學打成一片,交幾個知心好友,卻沒有任何人理我的時候,我突然有些迷茫,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的位置在整個班級最角落的地方,旁邊便是垃圾桶,班裏的男生扔垃圾從來不願走到垃圾桶旁,都是站在座位上以投籃的姿勢奮力一拋,時常打在我身上卻沒人說一聲抱歉,整個班級似乎與我生存在不同的結界,我與他們隔得不遠,卻似乎是兩個星球,一整天下來,沒有一個人願意與我說話。

我坐在最後麵的座位上,突然有些失落。我突然憎惡那個女人,如果不是她將我丟失六年之久,我便不會遭遇那些坎坷與辛酸,再退一步,如果她不把我重新找回,我或許還是那個過去的月季花,在秀水街上一輩子乞討為生,雖然貧窮,但好在自由擁有無數的朋友,我還是那個被小乞丐們爭相崇拜的“乞討一姐”。而這些,如今也都成了我的過去。

04.

蘆葦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上體育課,兩人一組練習打羽毛球,恰巧班級人數是單數,而我變成了那唯一一個落單的人。體育老師問了好幾遍:“哪一組可以帶上沈婉瑜?”都無人應答,於是我站在操場的空地上獨自練習踢羽毛球。

蘆葦突然從草叢裏躥了出來嚇了我一大跳,他沉著臉,聲音冰冷卻異常好聽:“聽說你被人領養了?”

“緋聞!全是緋聞!”我急忙爭辯,“我是被自己的親生媽媽找到了……”

“‘爹爹’說找到你一定要打斷你的腿,說你吃裏爬外!”

我嚇了一跳,立馬跳開幾米遠,雙手護胸:“所以你就是他派來的打手嗎?蘆葦我跟你普法,打人是違法的啊,你年紀還小,不能做這種傻事!”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像是宇宙黑洞,又像是千年未解的謎,他說:“我就是想看看,有了家的人,是怎樣的……”

在過去的這麼多年裏,我們所有被“爹爹”控製的孩子裏,大部分人都堅定地認為“我們隻是沒有父母,但不是孤兒”,隻有蘆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孤兒。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跟著“爹爹”多年,是整個組織裏的二把手,他冷漠孤傲,從不與別人多言,而這一刻他卻在我的麵前,展現出他並不多見的軟弱。

我坐在操場上,伸著懶腰:“其實有了家也並不是很開心。”

他突然擼起衣袖,赤裸的手臂上盡是傷痕,新傷舊疤混雜在一起觸目驚心,他笑了笑:“有了家至少不會挨打。”

我望了他一眼,說:“這可不一定。”

女人那一巴掌讓我久久不會忘懷。

這個下午蘆葦坐在操場上跟我說了好久,末了,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月季花你知道嗎,我其實是‘爹爹’派來抓你回去的。可是我……一點都不希望你回去,從那個地方出去了就別再回去了。”

他望著我的眼,深不見底,少年挺直了後背,迎著夕陽默默離開,我的心裏卻紮了一根刺。

女人在秀水街上開了一家花店,小小的院落,白色的籬笆,紅木架子上放著大大小小幾十盆花卉,我放學後總喜歡坐在院落裏寫作業,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熄了又亮起的紅燈,以及蘆葦和其他人乞討的身影。

女人每日帶著弟弟工作,她把他放在搖籃裏,閑下來便哄哄他。趁著她去倉庫拿貨的瞬間,我竟浮現出一個邪惡的念頭。

我把弟弟從搖籃裏抱出來,放在了櫃子裏,他還是嬰孩,正在熟睡,絲毫不知道我的行為。女人從倉庫出來習慣性地走到搖籃邊,掃了一眼立馬急了。

她滿臉通紅,衝著我喊:“婉瑜,你看到弟弟了嗎?”

我咬著筆裝作不解:“沒有啊!”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她——像瘋了一樣,將整個花店翻了個底朝天,又衝出店門,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許久不曾挪步,末了蹲在原地,整個人頹唐得像是全宇宙都終結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