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看電影是以色列人的一大消遣。小孩子常由大人領了去看電影,我亦如此。那時電影放到一半,都會中場休息,於是小孩排隊去買爆米花,大人們則結伴上洗手間。然而,我母親的與眾不同卻讓我有些難堪。她自影片中學得重要“課程”,回家後,她取下起居室的窗簾布,為自己和我縫製成漂亮的衣裙。
《亂世佳人》中的郝思嘉憑一襲天鵝絨窗簾改裝的裙子出盡風頭,但我的命運卻與她不大一樣。我們居住的樓裏有一個露台,小孩們常穿過露台去彼此家中串門,所以大家都知道我的衣服是由窗簾布改縫的。
“現在你有新衣服了,你媽媽是不是打算把你的舊衣服掛起來當窗簾呢?”雅各布常這樣問我。
好幾次我回到家中,身上都帶著打架的痕跡。我聲稱自己揍了一個男孩,因為我知道母親會讚賞此類舉動,她滿腦袋浪漫的想法。我身著新衣,艱難度日,但她似乎很為我們的新裝感到驕傲。我不忍拒絕她的禮物。讓人如何拒絕呢?她說我是她打扮得最漂亮的公主。
家裏的生意從不見好轉。母親發現鄰居們欣賞她的創作之後,於是另有了打算。不久,許多人家的客廳裏都不見了窗簾布,取而代之的是草編的百葉窗。女人們拿了窗簾布來找母親。母親則邀請“夫人們”(她是如此稱呼她們的)來家中吃茶點,與她們隨意交談。作為文學教授和舞蹈家的獨生女兒,她繼承了父母的才華,略施魅力就征服了周圍的人。等到客人們完全輕鬆自在的時候,母親會適時報上縫衣的價格,她們自然已經無力抗拒了。
為討母親歡心,我隻需把我做過的每件事都做好。6歲那年,我決定自己的理想是加入馬戲團,於是母親讓我每天都訓練。我將床墊放在露台上,翻滾跳躍,以手或頭撐地倒立,努力吸引觀眾。小孩們不再嘲笑我,有些還加入了練習的行列。母親的小生意使我們維持著不算艱辛的生活,我也得以全心投入未來的“事業”。
大約一個月後,“馬戲團”成員們已攢起足夠的自信,決定公演。那個下午,陽光燦爛,街坊的母親們和幾個失業在家的父親購票入場。我們聲稱收入將用於慈善事業。基於我們大部分家庭都靠各種名目的救濟金生活,因此這話倒也一點兒不假。
下午4點,演出正式開始。我們演得不錯,扮演了小醜,搭了金字塔形的人牆,倒立著行走,又表演了牽線木偶。觀眾十分訝異,不時報以尖叫和掌聲。我抬頭望見母親在觀眾中微笑,用她優雅的雙手鼓掌,一如平日的迷人。
晚飯時分,人群散去。母親坐在木桌旁,讓我也坐過去。我猜想她要與我說一番嚴肅的話了。
“寶貝,”她說,“馬戲團是你的主意嗎?”
“是呀。”
“其他人加入以前,你就練了很長時間了嗎?”
“可能有一個星期吧。”
“那也夠長了。”她說,“你覺得自己是最棒的演員和最滑稽的小醜嗎?”
我當然不會拒絕這樣的榮譽,於是拚命點頭。
但母親的話卻令我意外:“那麼,為什麼你不是場上的明星呢?為什麼我要努力尋找才能在人群中看到你呢?”
我愣住了。我從未這般想過。表演馬戲讓我如此快樂,我並無其他奢望。
“媽媽,我隻覺得很好玩。”
“好玩!”她摹仿我的腔調,“隻圖好玩,你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呢?”
這番話我已聽過多次,也許它並未在我身上引起母親期望的反應。那是因為我知道母親會一直在我身旁。她漂亮、聰明且堅強,會一直庇護我。畢竟,我隻是個胖乎乎的整日為數學擔心的小丫頭。
有時我會回想起母親對我的種種告誡。那場馬戲表演之後的好些年裏,我試圖了解她的那些想法。當我逐寸長高,在學校拿到好成績時,我知道自己可以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因為我既然有幸成為母親的女兒,凡事皆有可能。
正因為如此,母親病倒的時候,我完全嚇呆了。那年我剛14歲。她拒絕去醫院,說自己比醫生懂得更多。3個月後,母親過世。這3個月中,她重複曾教過我的每一件事,不時補充新的想法。我坐在床側,看她躺在身邊,骨瘦如柴,心中的恐懼如絲襪上的小洞,日漸擴大。但她堅持著,直到覺得沒有她我也能活下去。
然後她吻去我的眼淚,說她相信我,接著閉眼,鬆手……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時間表來進行的。
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裏,母親是完美的。
當我逐寸長高,在學校拿到好成績時,我知道自己可以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因為我既然有幸成為母雜的女兒,凡事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