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公案小說選(二)
狄縣令度理審情 見毒蛇開釋無辜
狄公衙前一片哭聲,許多婦女男幼,揪著二十四五歲的後生,由頭門喊起,直叫伸冤,後麵也跟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哭得更是悲苦,見狄公正坐堂,當時一齊跪下案前,各人哭訴。狄公不解其意,向值日差官道:“你問這幹人,為何而來?不許多人,單叫他原告上來問話,其餘暫且退下,免得審聽不清。”值日差官領命。將一眾人推到班房外麵,將狄公吩咐的話,說了一遍,當時有兩個原告,跟他進來,狄公向下一望,一個是中年的婦人,一個是白發老者。兩人到了案前,左右分開跪下。狄公問道:“汝兩人是何姓名?有什麼冤抑前來扭控。”隻聽那婦人先來開口道:“小婦人姓李,娘家王氏,丈夫名喚在工,是本地縣學增生,隻因早年亡故,小婦人苦守柏舟,食貧茹苦。膝下隻有一女,名喚黎姑,今年十有九,去歲經同邑史清來為聘本地孝廉華國祥之子文俊為妻。前日采輿吉日,甫詠於歸,未及三朝,昨日忽然身死。小婦人得信,如同天突一般,趕著前去觀望。哪知我女兒渾身青腫,七孔流血,眼見身死不明,為他家謀害。可憐小婦人隻此一女,滿望半子收成,似此苦楚求青天伸雪呢。”說畢,放聲大哭,在堂下亂滾不止。狄公忙著命媒婆將他扶起。
然後向那老者問道:“你這人可是華國祥麼?”老者稟道:“老身便是華國祥。”狄公道:“佳兒佳婦,本是人生樂事,為何娶媳三朝,即行謀害?還是汝等翁姑淩虐,抑是汝家教不嚴,兒子做出這非禮之事?從實供來,本縣好前去登場相驗。”
狄公還未說畢,華國祥已是淚流滿麵,說道:“舉人乃詩禮之家,豈敢肆行淩虐。兒子文俊,雖未功名上達,也是應試的童生,而且新婚燕爾,夫婦和諧,何忍下此毒手隻因前日佳期,晚間兒媳交拜之後,那時正賓客盈堂,有許多少年親友欲鬧新房。舉人因他們是取笑之事,不便過於相阻。誰知內中有一胡作賓,乃是縣學生員,與小兒是同窗契友,平日最喜嬉戲,當時見兒媳有幾分姿色,生了妒忌之心,評腳論頭,鬧個不了。舉人見夜深更轉,恐誤了吉時,便請他們到書房飲酒,無奈眾人異口同聲,定欲在新房取鬧。後來有人轉圜,命新人飲酒三鍾,以此討饒。眾人俱已首肯,惟他執意不行。後來舉人笑斥他幾句,他就老羞變怒,說:‘取鬧新房,金吾不禁,你這老頭如此可惱,三朝內定叫你知我的利害便了。’舉人當時以為他是戲言,次日並複行請酒,熟料他心地窄狹,懷恨前仇,不知怎樣將毒藥放在新房茶壺裏麵,昨晚文俊幸而未曾飲喝,故而未曾同死,媳婦不知何時飲茶,服下毒藥,未及三鼓,便腹痛非常,登時合家起身看視,連忙請醫求救。約有四鼓,已一命嗚呼。可憐一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為這胡作賓害死。舉人身列縉紳,遽遭此禍,務求父台伸雪。”說著,也是痛哭不止。
狄公聽他們各執一詞,乃道:“據你兩人所言,這命案明是這胡作賓肇禍,但此人不知可曾逃逸?”華國祥道:“現已扭稟來轅,在衙前伺候。”狄公當時命帶胡作賓到案。一聲傳命,早見儀門外也是個四五十歲的婦人,領著一個後生哭喊連聲,到案跪下。狄公問道:“你就是胡作賓麼?”下麵答道:“生員正是胡作賓。”狄公隨向他喝道:“還虧你自稱生員,你既身列膠庠,豈不達周公之禮冠婚喪祭,事有定儀,為何越分而行,無禮取鬧?華文俊又與你同窗契友,夫婦乃人之大倫,為何見美生嫌,因嫌生妒,暗中遣害?人命關天,看你這一領也是辜負了。今日他兩造具控,本縣明察如神,汝當日為何起意,如何下毒?從速招來,本縣或可略分言情,從輕擬罪。若謂你是黌門秀士,恃為護符,不能用刑拷問,那就是自尋苦惱了。莫說本縣也是科第出身,十載寒窗,作了這地方官宰,即是那不肖貪婪之子遇了這重大案件,也有個國法人情,不容袒護。而且本縣是言出法隨的麼”
隻見他含淚回言,匍伏在地,口稱:“父台暫息雷霆,看生員細稟。前日鬧房之事,雖有生員從中取笑,也不過少年豪氣隨眾笑言。那時諸親友在他家中,不下有三四十人,生員見華國祥獨不與旁人求免,惟向我一人攔阻,因恐當時便允,掃眾人之興,是以未曾答應,誰知忽然挾長麵斥生員,因一時麵麵相窺,遭其駁斥,似乎難以為情,因此無意說了句戲言,教他三日內防備。不過借此為轉圜之話。而且次日華國祥複設酒相請,即有嫌隙,已言歸於好,豈肯為此不法之事,謀毒人命?生員身列士林,豈不知國法昭彰疏而不漏況家中現有老母妻兒,皆賴生員舌耕度日,何忍作此非禮之事累及一家?如謂生員有妒忌之心,他人妻室雖妒亦何濟於事,即使妒忌應該謀占謀奸方是,不法的人奸計斷不至將他毒死若說生員不應嬉戲越禮犯規,生員受責無辭。若以生員謀害人命,生員實是冤枉,求父台還要明察。”說畢那個婦人直是叩頭呼冤,痛哭不已。
狄公問他兩句,乃是胡作賓的母親,自幼孀居撫養這兒子成立,今因戲言遭了這橫事,深怕在堂上受苦,因此同來求狄公體察。狄公聽了他三人言詞,心下狐疑不決,暗道:“隻華、李兩家,見了兒女身死,自然是情急具控。惟是牽涉這胡作賓在內,說他因妒謀害,這事大有擬疑。莫說從來鬧新房之人斷無害新人性命之理,即以他為人論,那種風流儒雅不是謀害人命的人,而且他方才所稟的言詞,甚是入情入理,此事倒不可造次誤信供詞。”停了一晌,乃向李王氏道:“你女兒出嫁未及三朝,遽爾身死,雖覺身死不明,據華國祥所言,也非他家所害,若因鬧新房起見,胡作賓下毒傷人,這是何人為憑?本縣也不能聽一麵之詞,信為定讞。汝等姑且退回,具稟補詞,明日親臨相驗,那時方辨得真偽。胡作賓無端起釁,指為禍首,著發縣學看管,明日驗畢再核。”李王氏本是世家婦女,知道公門的規矩,理應驗後拷供,當時與華國祥退下堂來,乘轎回去,專等明日相驗。惟有胡作賓的母親趙氏,見兒子發交縣學,不由一陣心酸,嚎啕大哭,無奈是本官吩咐的,直待望他走去方才回家,預備臨場判白,這也不在話下。
但說華國祥回家之後,知道相驗之時閑人擁擠,隻得含著眼淚命人將廳堂及前後的物件搬運一空,新房前麵搭了蘆席,雖知房屋遭其損壞,無奈這案情重大,不得不如此辦法,所幸為尚是一榜人員,地方上差役不敢口唕,當時忙了一夜。惟有他兒子見了這個美貌嬌妻,兩夜恩情忽遭大故,直哭得死去活來。李王氏痛女情深,也是前來痛哭。這一場禍事真叫神鬼不安。到了次日,當坊地甲先同值日差前來布置,在廳前設了公案,將屏門大開,以便在上房院落驗屍,好與公案相對,所有那動用物件,無不各式齊全。華國祥當時又請了一妥實的親戚備了一口棺木,以及裝殮的服飾,預備驗後收屍。
各事辦畢,已到巳正時候,隻聽門外鑼聲響亮,知是狄公登場。華國祥趕急具了衣冠,同兒子迎接出去,李王氏也就哭去後堂。狄公在福祠下轎,步入廳前。國祥邀了坐下,家人獻上茶來,文俊上前叩禮已畢。狄公知是他兒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是個讀書儒雅的士子,心下實在是委決不下,隻得向他問道:“你妻子到家甫經三天,你前晚是何時進房的麼?進房之時他是若何模樣?隨後何以知茶壺有毒,他誤服身亡?”文俊道:“童生因喜期,諸親前來拜賀,因奉家父之命往各家走謝。一路回來,正是身子困倦,適值家中補請眾客,複命之後,不得不略與周旋。客散之後,已是時交二鼓,當即又至父母膝前稍事定省,然後方至房中。彼時妻子正坐在床沿下,麵見童生回來,特命伴姑倒了兩盞濃茶,彼此飲吃。童生因酒後已在書房同父母房中飲過,以至未曾入口,妻子即將那一盞茶吃下,然後入寢。時交三鼓,童生正要睡熟,聽他隱隱的呼痛,童生方疑他是積寒所致,誰知越痛越緊,叫喊不休。正欲命人請醫生,到了四鼓之時,已是魂歸地下。後來追本尋源,方知他腹痛的原由乃是吃茶所致,隨將茶壺看視,已變成赤黑的顏色,豈非下毒所致?”
狄公道:“照此說來,那胡作賓前日吵鬧之時可曾進房麼?”文俊道:“童生午前即出門謝客,未能知悉。”華國祥隨即說道:“此人是午前與大眾進房的。”狄公道:“既是午前進房的,這茶壺設於何地?午後你媳婦可曾吃茶麼?泡茶又是誰人?”華國祥被狄公問了這兩句,一時反回答不來,直急得跌足哭道:“舉人早知有這禍事,那時就各事留心了,且是新娶的媳婦,這瑣屑事也不便過問,哪裏知道得清楚。總之,這胡作賓素來嬉戲,前日一天也是時出時進的,他乃有心毒害,自然不被人看見了。而況他至二更時候方與眾人回去,難保午後燈前背人下毒。這事但求父台拷問他,自然招認了。”狄公道:“此事非比兒戲,人命重案豈敢據一己偏見深信不疑?即令胡作賓素來嬉戲,這兩日有伴姑在房,他豈能下手?這事恐另有別故,且請將伴姑交出,讓本縣問他一問。”華國祥見他代胡作賓辯駁,疑他有心袒護,不禁作急起來,說道:“父台乃民之父母,居官食祿理合為民伸冤,難道舉人有心牽害這胡作賓不成?即如父台所言不定是他毒害,還就此含糊了事麼?舉人尚身在縉紳,出了這案,尚且如此怠慢,那百姓豈不是冤沉海底麼?若照這樣,平日也盡是虛名了。”狄公見他說起混話,因他是個苦家,當時也不便發作,隻得說道:“本縣也不是不辦這案,此時追尋,正是代你媳婦伸冤的意思。若聽你一麵之詞,將胡作賓問抵,設若他也是個冤枉,又誰人代他伸這冤呢?凡事俱有個理解,而且此時尚未問驗,何以就如此焦急?這伴姑本縣是要訊問的。”當時命差役入內提人。華國祥被他一番話,也是無言可對,隻得聽他所為。
轉眼之間,伴姑已伏俯在地,狄公道:“你便是伴姑麼?還是李府陪嫁過來,還是此地年老仆婦?連日新房裏麵,出入人多,你為何不小心照應麼?”那人見狄公一派惡言厲聲的話,嚇得戰戰兢兢,低頭稟道:“老奴姓高,娘家陳氏,自幼蒙李夫人恩典,叫留養在家作為婢女,後來蒙恩發嫁,與高起為妻,曆來夫婦皆在李家為役。近來因老夫人與老爺相繼物故,夫人以小姐出嫁,見老奴是個舊仆,特命陪伴前來,不意前晚即出了這禍事了。小姐身死不明,叩求太爺將胡作賓拷問。”狄公初時疑惑是伴姑作弊,因他是貼身的傭人;又恐是華國祥嫌貧愛富,另有別項情事,命伴姑從中暗害,故立意要提伴姑審問。此時聽他所說,乃是李家的舊人,而且是他攜帶大的小姐,斷無忽然毒害之理,心下反沒了主意,隻得向他問道:“你既由李府陪嫁過來,這連日泡茶取水皆是汝一人照應的了,臨晚那壺茶是何時泡的呢?”高陳氏道:“午後泡了一次,上燈以後又泡了一次,夜間所吃是第二次泡的。”狄公又道:“泡茶之後,你可離房沒有?那時書房曾開酒席?”伴姑道:“老奴就吃夜飯出來一次,餘下並未出來。那時書房酒席,姑少爺同胡少爺也在那裏吃酒。但是胡少爺認真晚間忿忿而走,且說下狠言,這毒藥半是他下的。”狄公道:“據你說來,也不過是疑猜的意思,但問你午後所泡的一壺可有人吃麼?”伴姑想了一會,也是記憶不清。
狄公聽了伴姑高陳氏之言,更是委決不下,向華國祥說道:“據汝眾人之言,皆是獨挾己見。茶是燈後泡的,其時胡作賓又在書房飲酒,伴姑除吃晚飯又未出來,不能新人自下毒物,不然即要在伴姑身上追尋了。午後有無人進房,他又記憶不清,這案何能臆斷?且待本縣勘驗之後,再為審斷罷。”說著起身到了裏麵。此時李王氏以及華家大小眷口,無不哭聲振耳,說好個溫柔美貌的新娘,忽然遭此慘變。
狄公來至上房院落,先命女眷暫避一避,在各處看視一遭,然後與華國祥走到房內,見箱籠物件俱已搬去,惟有那把茶壺,並一個紅漆筒子,放在一張四扇漆桌子上,許多仆婦在床前看守。狄公問道:“這茶壺可是本在這桌上的麼?你們取了碗來,待本縣試他一試。”說著當差的早已遞過一個茶盞。狄公親自取在手中,將壺內的茶倒了一盞,果見顏色與眾不同,紫黑色,如同那糖水相似,一陣陣還放出那派腥氣。狄公看了一回,命人喚了一隻狗來,後著人放了些食物在內,將他潑在地下,那狗也是送死,低頭哼了一兩聲,一氣吃下,霎時之間,亂咬亂叫,約有頓飯時節,那狗已一命嗚呼。狄公更是詫異,先命差役上了封標,以免閑人誤食,隨即走到床前,看視一遍,隻見死者口內浸浸的流血,渾身上下青腫非常,知是毒氣無疑。轉身到院落站下,命人將李王氏帶來,向著華國祥與他說道:“此人身死是中毒無疑,但汝等男女兩家皆是書香門第,今日遭了這事,已是不幸之事,既具控請本縣究辦,斷無不來相驗之理。但是,死者因毒身亡,已非意料所及,若再翻屍尋骨,死殖難安,死者固更覺含冤,生者亦不體麵。本縣應見,莫如以中毒身亡定案,俟後審出正犯即以此作抵,免得此時翻屍相驗。此乃本縣憐惜之意,特地命汝兩造前來說明緣故,若不忍死者吃苦,便具免驗結來,以便日後反悔。”
華國祥還未開言,李王氏反向狄公哭道:“青天老爺,小婦人隻此一女,因他身死不明,故而據情報控。既老爺如此定案,免得他死後受苦,小婦人情願免驗了。”華文俊見嶽母如此,總因夫婦情深,不忍他遭眾人擺布,也就向國祥說道:“父親且允了這事罷,孩兒見媳婦死得太慘,難得老父台成其事,以中毒定案,此時且依他收殮。”華國祥見兒子與死鬼的母親皆如此說,也不肯過事苛求,隻得退下,同李王氏具了免驗的甘結。然後與狄公說道:“父台令舉人免驗,雖是顧惜體麵之意,但兒媳中毒身亡,此事眾目所見,惟求父台總要拷問這胡作賓,照例懲辦。若以蓋棺之後,具有甘結,一味收殮,那時老父台反為不美了。”狄公點點首,將結取過,命刑役皂隸退出後堂,心下實是躊躕,一時不便回去,坐在上房,專看他們出去之時,有什麼動靜。
此時裏裏外外,自然鬧個不清。仆眾親朋俱在那裏辦事。所幸棺木一切昨日俱已辦齊,李王氏與華文俊自然痛入肝腸,淚流不止。狄公等外麵棺木設好,欲代死者穿衣,他也隨著眾人來到房內,但聞床前一陣陣腥氣吹入腦髓,心下直是悟不出個理來,暗道:“古來奇案甚多,即便中毒所致,這茶壺之內無非被那砒霜、信石服在腹中,縱然七孔流血,立時斃命,何以有這腥穢之氣?你看他屍身雖然青腫,皮膚卻未破爛,而且胸前膨脹如瓜,顯見另有別故,莫非床下有什麼毒物麼?一人暗自揣度。
忽有一人喊道:“不好了,怎麼死了兩日腹中還是掀動?莫非作怪麼?”說著登時跑下床來,嚇得顏色都變,跑了。觀看那些人見他如此說,須大著膽子到他那地方觀看,複又沒有動靜,以致眾人俱說他疑心。當時七上八下,趕將衣服穿齊,隻聽陰陽生招呼入殮,眾人一擁下床,將死身升起,拈出臨間入殮。惟有狄公等人眾出去之後,自己走到床前,細細觀看一回,複又在地下瞧了一瞧,但見有許多血水點子,裏麵帶著些黑絲,好像活動的樣子。
狄公看在眼裏,出了後堂,在廳前坐下,心下想道:“此事定非胡作賓所為,內中必有奇怪的事件。華國祥雖一口咬定不肯放鬆,若不如此辦法,他必不能依斷。”主意想定,卻好收殮已畢,狄公命人將華國祥請出說道:“此事似在可疑,本縣斷無不辦之理,胡作賓雖是個被告,高陳氏乃是伴姑,也不能置身事外,請即交出,一齊歸案訊辦,以昭公允。若一味在胡作賓身上苛求,豈不致招物議?本縣斷不刻待尊仆便了。”華國祥見他如此說法,總因他是地方的父母官,案件要聽他判斷。隻得命高陳氏出來,當堂申辯。狄公隨即起身乘轎回衙。此時唯胡作賓的母親,感激萬分,知道狄公另有一番美意,暗中買囑差役傳信與他兒子,不在話下。
單說狄公回到署中,也不升堂理事,但傳命將高陳氏交官媒看管,其餘案件全行不問,一連數日皆是如此。華國祥這日發急起來,向著他兒子怨道:“此事皆是汝這畜生誤事,你嶽母答應免驗,他乃是個女流,不知公事的利弊。從來做官的人,皆是省事為是,隻求將他自己腳步站穩,別人的冤抑他便不問了。前日你定要請我免驗,你看這狗官,至今未曾發落,他所恃者,我們已具了甘結。雖然中毒是真,那胡作賓毒害是無憑無據,他就借此遲延,意在袒護那狗頭,豈不是為你所誤?我今日倒要前去催審,看他如何對我?不然這上控的狀子是免不了的。”說著,命人穿帶了冠帶,徑向昌平縣而來。
你道狄公為何不將這事審問,奈他是個好官,從不肯誣言平人。他看定這事非胡作賓所為,也非高陳氏誣害,雖然知道這緣故,隻是思不出個原由,毒物是何時下入,因此不便發落。這日午後,向馬榮說道:“六裏墩那案,本縣起初就知易辦,但須將姓邵的緝獲,就可斷結。惟是華順驗不出傷痕,自己已經檢舉。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華國祥媳婦又出了這件疑案,若要注意在胡作賓身上,未免於心不忍。前日,你在他家也曾看見各樣案情,皆是不能擬定。雖將高陳氏帶來,也不過是阻飾華國祥催案的意思。你手下辦的案件已是不少,可幫著本縣想想,再訪鄰封地方有什麼好手仵役,前去問他或者得點眉目。”兩人正在書房議論,執帖上進來回道:“華舉人現在堂上,要麵見太爺,問太爺那案子是如何辦法。”狄公道:“本縣知他必要來催審,汝且出去,請會一麵,招呼大門伺候。”那人答應退去。
頃刻之間,果見華國祥衣冠齊整走了進來。狄公隻得迎出書房,分賓主坐下。華國祥開言問道:“前日蒙父台將女仆帶來,這數日之間想必這案情判白了,究竟誰人下毒,請父台示下,感激非淺。”狄公答道:“本縣於此事思之已久,因一時未得其由,故未率爾審問。今尊駕來得甚巧,且請稍坐,待本縣究問如何?”說著,外堂已伺候齊備,狄公隨即更衣升堂問案,先命將胡作賓帶來,原差答應一聲,到了堂口,將他傳入。胡作賓在案前跪下,狄公道:“華文俊之妻,本縣已登場驗畢,顯係中毒身亡,眾口一詞,皆為汝一人毒害,你且從實招來,這毒物是何時下入?”胡作賓道:“生員前日已經申明,嬉戲則有之,毒害實是冤枉,使生員從何招起?”狄公道:“汝也不必抵賴,現有他家伴姑為證,當日請酒之時,華文俊出門謝客,你與眾人時常出入新房,乘隙將毒投下,汝還巧言辯賴麼?”胡作賓聽畢,忙道:“父台的明見,既他說與眾人時常出入,顯見非生員一人進房,既非一人進房,則眾目昭彰又從何乘隙?既便是生員下入,則一日之中,為時甚久,豈無一人向茶壺倒茶?何以別人皆未身死,獨新人吃下就有毒物?此茶是何人倒給?何時所泡?求父台尋這根底,生員雖不明指其人,但伴姑則有攸歸。除親朋進房外,家中婦女仆婢豈無一人進去?不在這上麵追問,難將生員詳革,用刑拷死,也是無口供招認。求父台明察。”
狄公聽胡作賓一番申辯,故意怒道:“你這無恥劣生,自己心地不良釀成人命,已是情法難容,到了這赫赫公堂便當據實陳詞,好好的供說,何故又牽涉他人,冀圖開脫?可知本縣是明見萬裏的官員,豈容你巧言置辯?若再遊詞抵賴,國法具在,便借夏楚施威了。”胡作賓聽了這話,不禁叩頭稟道:“生員實是冤枉,父台如不將華家女仆提案,雖將生員置死,這事也不能明白。且從來審案斷無偏聽一麵的道理,若華國祥抗不遵提,其中顯有別故,還求父台三思。”狄公聽罷,向他喊道:“胡作賓,本縣見你是個縣學生員,不忍苦苦的刻責,今日如此巧辯,不將他女仆提質,諒你心也不甘。”隨即命人提高陳氏,兩邊威武一聲,早將伴姑提到,在案前跪下。
狄公言道:“本縣據你家主所控,實係胡作賓毒害人命,奈他矢口不認,汝且將此前日如何在新房取鬧,何時乘隙下毒,一一供來與他對質。”高陳氏道:“喜期吉日那晚間所鬧之事,家主已聲明在先,總因家主麵斥惡言,以致他心懷不善,臨走之時,令我等三日之內,小心防備。當時尚以為戲言,誰知次日前來,乘閑便下了毒物。約計其時總在上燈前後,那時裏外正擺酒席,老奴雖在房中,昏黃之際也辨不出來,而且出入的人又多,即以他一人來往,由午前至午後已不下數次,多半那時借倒茶為名乘此放下,隻求青天先將他功名詳革,用刑拷問,那就不怕他不供認了。”狄公還未開言,胡作賓向他辯道:“你這老狗才,豈非信口雌黃害我性命。前日新房取鬧也非我一人之事,隻因你家老爺獨向我申斥,故說了一句戲言照顧麵目,以便好出來回去。豈能便以此為憑證?若說我在上燈前後倒茶下毒,此話更是誣陷。自從午前與眾親朋在新房說笑了一會,隨後不獨我未曾進去,即別人也未進去。上燈前後正是你公子謝客回家之時,連他皆未至房,與大眾在書房飲酒,這豈不是無中生有,有意害人?而況那時離睡覺尚遠,彼時豈無別人倒茶?何以他人不死,單是你家小姐身死?此必是汝等平時嫌小姐夫人刻薄,或心頭不遂,因此下這毒手,害他性命,一則報了前仇,二則想趁倉猝之時,擄掠些財物。不然,即是華家父子通同謀害,以便另娶高門。這事無論如何皆不關我事。汝且想來,由午前與眾人進房去後,汝既是陪嫁的伴姑,自必不離他左右,曾見我複進房去過麼?”
高陳氏被他這一番辯駁,回想那日實未留意,不知那毒物從何時而來;況且那壺茶既自己去泡,想來心下實是害怕。到了此時,難以強詞辯白,全推倒在胡作賓身上。無奈為他這番窮辯,又見狄公那樣威嚴,一時懼怯說不出來。
狄公見了這樣,乃道:“汝說胡作賓午後進房,他並未曾進去,而且先前所供汝出來吃晚飯時,胡作賓正與你家少爺在書房飲酒,你家老爺也說他是午前進房,據此看來,這顯見非他所幹。汝既是多年的仆婦,便該各事留心,而且那壺茶是汝自己所泡,豈能誣賴於他?本縣度理準情,此案皆汝所幹,若不從實招出,實用大刑伺候。”高陳氏見了這樣,嚇得戰戰兢兢,叩頭不止,說道:“青天老爺息怒,老奴何敢生此壞心,有負李家老夫人大德?而且這小姐是老奴攜帶長大,何忍一朝下此毒手?這事總要求太爺究尋根底。”
狄公聽畢,心下想到:“這案甚是奇怪,他兩造如此供說,連本縣皆為他迷惑。一個是儒雅書生,一個是多年的老仆,斷無為害之理。此案不能判結還算什麼民之父母?照此看來,隻好在這茶壺上麵追究了。”一人坐在堂上寂靜無聲,思想不出個道理。忽然值堂的家人送上一碗茶來,因他審案的時辰已久,恐他口中作渴。狄公見他獻上,當將蓋子掀開,隻見上麵有幾點黑灰浮於茶上,狄公向那人道:“汝等何以如此粗心,茶房獻茶也不令潔淨水烹飲,這上麵許多黑灰,是從哪裏而來?”那人趕著回道:“此事與茶夫無涉,小人在旁邊看見,正泡茶時那簷口屋上忽飄下一塊灰塵落於裏麵,以至未能清楚。”
狄公聽了這話,猛然醒悟,向著高陳氏說道:“汝說那壺是汝所泡,這茶水還是在外麵茶坊內買來,還是在家中烹燒的呢?”高陳氏道:“華老爺因連日喜事,眾客紛紛,恐外麵買水不能應用,自那日喜事起,皆是家中自燒的。”狄公道“既是自家燒,可是你燒的麼?”高陳氏道:“老奴是用的現成開水,另有別人專管此事。”狄公又道:“汝既未燒,這燒水地方是在何處呢?”高陳氏道:“在廚房下首閑屋內。”狄公一一聽畢,向著下麵說道:“此案本縣已知道了,汝兩人權且退下,分別看管,候本縣明日揭明此案,再行釋放。”當時起身進入後堂。
此時華國祥在後麵聽他審問,在先見他專代胡作賓說話,恨不得挺身到堂,向他恥罵一陣,隻因是國家的法堂,不敢造次;此時又聽他沉吟分不出個皂白,忽然令兩造退去,心下更是不悅,見狄公出來,怒顏問道:“父台從來聽案就如此審事的麼?不敢用刑拷問,何以連申訴駁詰,皆不敢開口呢?照此看來,到明年此日,也不能斷個明白,不知這裏州府衙門未曾封閉,天外有天,到那時莫怪舉人越控。”說著,大氣不止,即要起身出去。狄公見了笑道:“尊府之事本縣現已明白,且請少安毋躁,明日午後,定在尊府分個明白。此乃本縣分內之事,何勞上憲控告?若明日不能明白,那時不必尊駕上控,本縣自己也無顏做這官宰。此時且請回去罷。”華國祥聽他如此說來,也是疑信參半,隻得答道:“非是舉人如此焦急,實因案出多日,死者含冤於心不忍。既老父台看出端倪,明日便在家恭候了。”說著,起身告辭,回轉家內。
這裏狄公來至書房,馬榮向前問道:“太爺今日升堂,何以定說明日判結?”狄公道:“凡事無非是個理字,你看胡作賓那人可是個害人的奸匪麼?無非是少年豪氣,一味嬉戲,誤說了那句戲言,卻巧次日生出這件禍事,便一口咬定於他。若本縣再附合隨聲,詳革拷問,他乃是世家子弟,現在遭了此事,母子兩人已是痛苦非常,若竟深信不疑,令他供認,那時不等本縣究辦,他母子必尋短見,豈非此案未結,又出一冤枉案件?至於高陳氏,聽他那個言語,這李家乃是他恩人,更不忍為害。所以本縣這數日思前想後,尋不出這案的原由,故此不肯升堂。今日華國祥來催審,本縣也隻得敷衍其事,總知道這茶壺為害,不料茶房獻茶與本縣,上有許多浮灰,乃是屋上落下。他家那燒茶的地方,卻是在廚下閑屋裏麵,如此這般的推求,這案豈不可明白麼?”馬榮聽畢,說道:“太爺的神察真是無微不至,但是如此追求,若再不能斷結,則案情比那皇華鎮畢順的事更難辦了。”
次日一早,狄公青衣小帽,帶了兩名值日差並馬榮、喬泰步行至華國祥家內,一徑來至廳前。彼時華國祥正命人在廳前打掃,見縣官已進裏麵,隻得遜同入座,命人取自己冠帶。狄公笑道:“本縣尚不拘形跡,尊駕何必勞動。但是令媳之事,今日總可分明。且請命那燒茶的仆婦前來,本縣有話動問。”華國祥不解何意,見他絕早而來,不便相阻,隻得將那人喚出。狄公見是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走到麵前,叩頭跪下。狄公道:“這也不是公堂,無須如此。汝叫什麼名字?向來是專管燒茶麼?”那個丫頭稟道:“小女子名喚彩姑,向來伏伺夫人。隻因近日娶小奶奶,便命專司茶水。”狄公道:“那日高陳氏午後倒茶,你可在廚下房裏麼?”彩姑道:“正在那裏燒水,後來上燈時節,因回上房有事,高奶奶來了去泡茶,卻未看見。適小女子有事之後回轉那裏,爐內茶水已潑在地下。詢知起來,方知高奶奶泡茶之時,爐子已沒有開水,他將爐子取下,放在簷口,複行添炭著火,燒了一壺開水。隻用了一半,那一半正擬到院落加冷水,不意左腳絆了一跤,以致將水潑於地下。隨後小女子進來另行添好,他方走去。此是那日泡茶的原委,至別項事件,小女子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