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誌怪小說選

宋定伯

(晉)幹寶

南陽宋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問曰:“誰?”鬼曰:“鬼也。”鬼曰:“卿複誰?”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鬼問:“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共行數裏。鬼言:“步行太亟,可共迭相擔也。”定伯言:“大善。”鬼便先擔定伯數裏。鬼言:“卿太重,將非鬼也?”定伯言:“我新死,故重耳。”定伯因複擔鬼,鬼略無重。如是再三。

定伯複言:“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曰:“唯不喜人唾。”於是共道遇水,定伯因命鬼先渡;聽之了無聲。定伯自渡,漕氵崔作聲。鬼複言:“何以作聲?”定伯曰:“新死不習渡水耳。勿怪!”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至頭上,急持之。鬼大呼,聲咋咋,索下。不複聽之,徑至宛市中。著地化為一羊,便賣之。恐其便化,乃唾之。得錢千五百,乃去。

於時言:“定伯賣鬼,得錢千五百。”

(《搜神記》)

吳王小女

吳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韓重,年十九,有道術,玉悅之,私交信問。許為之妻。重學於齊魯之間。臨去,囑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與女。玉結氣死,葬閶門之外。三年,重歸,詰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女結氣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慟,具牲幣,往吊於墓前。玉魂從墓出,見重流涕,謂曰:“昔爾行之後,令二親從王相求,度必克從大願,不圖別後遭命,奈何。”玉乃左顧宛頸而歌曰: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

意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壚。

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長,名為鳳凰。

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

故現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當暫忘!

歌畢,欷流涕,邀重還塚。重曰:“死生異路,懼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生異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後期,子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欲誠所奉,寧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還塚。玉與之飲宴,留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又絕其願,複何言哉!時節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詣王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玷穢亡靈。此不過發塚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脫,至玉墓所訴之。玉曰:“無憂!今歸白王。”王妝梳,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從遠還,聞玉已死,故齎牲幣詣塚吊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塚,願勿推治。”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

(《搜神記》)

韓憑夫婦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既而王得其書,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蘇賀對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誌也。”俄而憑乃自殺。

其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攬之。衣不中手而死。遺書於帶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

王怒,弗聽。使裏人埋之,塚相望也。王曰:“爾夫婦相愛不已,若能使塚合,則吾弗阻也。”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於二塚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於下,枝錯於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相思之名,起於此也。南人謂此禽即韓憑夫婦之精魂。

今睢陽有韓憑城。其歌謠至今猶存。

(《搜神記》)

盧充

盧充者,範陽人。家西三十裏有崔少府墓。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宅西獵戲。見一獐,舉弓而射,中之。獐倒,複起,充因逐之,不覺遠。忽見道北一裏許,高門瓦屋四周,有如府舍,不複見獐。門中一鈴下唱客前。充問:“此何府也?”答曰:“少府府也。”充問:“我衣惡那得見少府?”即有一人提一新衣,曰:“府君以此遺郎。”充便著訖,進見少府,展名姓。酒炙數行,謂充曰:“尊府君不以仆門鄙陋,近得書為君索小女婚,故相迎耳。”便以書示充。充父亡時雖小,然已識父手跡。即欷虛欠無複辭免。即敕內盧郎已來,可令女郎妝嚴。且語充雲:“君可就東廊。”及至黃昏,內白女郎妝嚴已畢。充既至東廊,女已下車,立席頭,卻共拜。時為三日,為三日畢。崔謂充曰:“君可歸矣。女有娠相,若生男,當以相還,無相疑;生女,當留自養。”敕外嚴車送客。充便辭出。崔送至中門,執手涕零。出門見一犢車,駕青衣;又見本所著衣及弓箭,故在門外。尋傳教將一人提衣與充,相問曰:“姻援始爾,別甚悵恨。今複致衣一襲,被褥一副。”充上車,去如電逝,須臾至家,家人相見,悲喜推問。知崔是亡人,而入其墓,追以懊惋。

別後四年,三月三日,充臨水戲,忽見水旁有二犢車,乍沉乍浮,既而近岸,同坐皆見。而充往開車後戶,見崔氏女與三歲男共載。充見之欣然,欲捉其手。女舉手指後車曰:“府君,見之。”即見少府。充往問訊,女抱兒還充,又與金碗,並贈詩曰:

煌煌靈芝質,光麗何猗猗!

華豔當時顯,嘉異表神奇。

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

榮耀長幽滅,世路永無施。

不悟陰陽運,哲人忽來儀。

會淺離別速,皆由靈與祗。

何以贈餘親,金碗可頤兒。

恩愛從此別,斷腸傷肝脾!

充取兒、碗及詩,忽然不見二車處。充將兒還,四座謂是鬼魅,僉遙唾之,形如故。問兒“誰是汝父”,兒徑就充懷。眾初怪惡,傳省其詩,慨然歎死生之玄通也。

充後乘車入市賣碗,高舉其價,不欲速售,冀有識者。忽有一老婢識此,還白大家曰:“市中見一人乘車,賣崔氏女郎棺中碗。”大家即崔氏親姨母也。遺兒視之,果如其婢言。上車敘姓名,語充曰:“昔我姨嫁少府,生女,未出而亡,家親痛之,贈一金碗,著棺中。可說得碗始末。”充以其事對,此兒亦為之悲咽,齎還白母。母即令詣充家迎兒視之。諸親悉集。兒有崔氏之狀,又複似充貌。兒、碗俱驗。姨母曰:“我外甥三月末間產,父曰:‘春暖溫也,願休強也,即字溫休’。”溫休者,幽婚也,其兆先彰矣。兒遂成令器,曆郡守二千石,子孫冠蓋相承至今。其後植字子幹,有名天下。

(《搜神記》)

蘇娥訴冤

漢九江何敞,為交州刺史,行部到蒼梧郡高安縣,暮宿鵠奔亭。夜猶未半,有一女從樓下出,呼曰:“妾姓蘇,名娥,字始珠,本居廣信縣,修裏人。早失父母,又無兄弟,嫁與同縣施氏。薄命夫死,有雜繒帛百二十匹,及婢一人,名致富。妾孤窮羸弱,不能自振,欲之旁縣賣繒。從同縣男子王伯,賃牛車一乘,值錢萬二千,載妾並繒,令致富執轡乃以前年四月十日,到此亭外。於時日已向暮,行人斷絕,不敢複進,因即留止。致富暴得腹痛,妾之亭長舍,乞漿取火。亭長龔壽,操戈持戟,來至車旁,問妾曰:“夫人從何而來?車上所載何物?丈夫安在?何故獨行?”妾應曰:“何勞問之。”壽因持妾臂曰:“少年愛有色,冀可樂也。”妾懼怖不從。壽即持刀刺脅下,一創立死。又刺致富,亦死。壽掘樓下,合埋,妾在下,婢在上,取財物去。殺牛燒車,車钅工及牛骨貯亭東空井中。妾既冤死,痛感皇天,無所告訴,故來自歸於明使君。”敞曰:“今欲發出汝屍,以何為驗?”女曰:“妾上下著白衣,青絲履,猶未朽也。願訪鄉裏,以骸骨歸死夫。”掘之果然。敞乃馳還,遣吏捕捉,拷問具服。下廣信縣驗問,與娥語合。壽父母兄弟,悉捕係獄。敞表壽:“常律殺人,不至族誅。然壽為惡首,隱密數年,王法自所不免。令鬼神訴者,千載無一。請皆斬之,以明鬼神,以助陰誅。”上報聽之。

(《搜神記》)

李寄斬蛇

東越閩中有庸嶺,高數十裏。其西北隙中,有大蛇,長七八丈,大十餘圍。土俗常懼。東冶都尉及屬城長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禍。或與人夢,或下諭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長,並共患之。然氣厲不息。共請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養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齧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爾時預複募索,未得其女。將樂縣李誕,家有六女,無男。其小女名寄,應募欲行。父母不聽。寄曰:“父母無相,惟生六女,無有一男,雖有如無。女無緹縈濟父母之功,既不能供養,徒費衣食,生無所益,不如早死。賣寄之身,可得少錢,以供父母,豈不善耶?”父母慈憐,終不聽去,寄自潛行,不可禁止。

寄乃告請好劍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詣廟中坐,懷劍將犬。先將數石米糍,用蜜麥少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頭大如,目如二尺鏡,聞糍香氣,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齧咋;寄從後斫得數創。創痛急,蛇因踴出,至庭而死。寄入視穴,得九女髑髏,悉舉出,吒言曰:“汝曹怯弱,為蛇所食,甚可哀湣!”於是寄女緩步而歸。

越王聞之,聘寄女為後,拜其父為將樂令,母及姊皆有賞賜。自是東冶無複妖邪之物。其歌謠至今存焉。

(《搜神記》)

三王墓

楚幹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產。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門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

莫邪子名赤比,後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鬆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仆。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於湯鑊煮之。”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出湯中,嗔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願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複墮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縣界。

(《搜神記》)

白水素女

晉安帝時,侯官人謝端,少喪父母,無有親屬,為鄰人所養。至年十七八,恭謹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鄰人共憫念之,規為娶婦,未得。

端夜臥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晝夜。後於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壺,以為異物,取以歸,貯甕中,畜之十數日。端每早至野,還,見其戶中有飯飲湯火,如有人為者;端謂鄰人為之惠也。數日如此,便往謝鄰人。鄰人曰:“吾初不為是,何見謝也?”端又以鄰人不喻其意。然數爾如此,後更實問。鄰人笑曰:“卿已自娶婦,密著室中炊,而言我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後以雞鳴出去,平旦潛歸,於籬外竊窺其家中,見一少女從甕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門,徑至甕所視螺,但見女。乃到灶下,問之曰:“新婦從何處來,而相為炊?”女大惶惑,欲還甕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權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婦,自然還去。而卿無故竊相窺掩,吾形已現,不能複留,當相委去。雖然,爾後自當少差,勤於田作,漁采治生。留此殼去,以貯米穀,常可不乏。”端請留,終不肯。時天忽風雨,翕然而去。

端為立神座,時節祭祀。居常饒足,不致大富耳。於是鄉人以女妻之。後仕至令長雲。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搜神後記》)

嵇中散

嵇中散神情高邁,任心遊憩。嚐行西南遊,去洛數十裏,有亭名華陽,投宿。夜了無人,獨在亭中。此亭由來殺人,宿者多凶;中散心神蕭散,了無懼意。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諸弄,雅聲逸奏。空中稱善。

中散撫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雲:“身是故人,幽沒。於此數千年矣。聞君彈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來聽耳。身不幸非理就終,形體殘毀,不宜接見君子;然愛君之琴,要當相見,君勿怪惡之。君可更作數曲。”中散複為撫琴,擊節曰:“夜已久,何不來也?形骸之間,複何足計。”乃手挈其頭曰:“聞君奏琴,不覺心開神悟,恍若暫生。”遂與共論音聲之趣,辭甚清辯。

謂中散曰:“君試以琴見與。”於是中散以琴授之。既彈眾曲,亦不出常;唯廣陵散聲調絕倫。中散才從受之,半夕悉得。先所受引殊不及。與中散誓,不得教人,又不得言其姓。天明,語中散:“相與雖一遇於今夕,可以還同千載;於此長夕,能不悵然!”

(《靈鬼誌》)

劉阮入天台

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轂皮,迷不得返。經十三日,糧食乏盡,饑餒殆死。遙望山上,有一桃樹,大有子實;而絕岩邃澗,永無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數枚,而饑止體充。複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漱。見蕪菁葉從山腹流出,甚鮮新,複一杯流出,有胡麻飯糝。相謂曰:“此必去人徑不遠。”便共沒水,逆流二三裏,得度山,出一大溪。

溪邊有二女子,姿質妙絕,見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劉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來。”晨肇既不識之,緣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舊,乃相見欣喜。問:“來何晚耶?”因邀還家。其家筒瓦屋。南壁及東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絳羅帳,帳角懸鈴,金銀交錯。床頭各有十侍婢。敕雲:“劉阮二郎,經涉山山且,向雖得瓊實,猶尚虛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畢,行酒。有一群女來,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賀汝婿來。”酒酣作樂,劉阮欣怖交並。至幕,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

十日後,欲求還去,女雲:“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複欲還耶?”遂停半年。氣候草木是春時,百鳥啼鳴,更懷悲思,求歸甚苦。女曰:“罪牽君,當可如何?”遂呼前來女子,有三四十人,集會奏樂,共送劉阮,指示還路。

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複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至晉太元八年,忽複去,不知何所。

(《幽明靈》)

賣粉兒

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寵恣過常。遊市,見一女子美麗,賣胡粉,愛之,無由自達,乃托買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無所言。積漸久,女深疑之,明日複來,問曰:“君買此粉,將欲何施?”曰:“意相愛樂,不敢自達,然恒欲相見,故假此以觀姿耳!”女悵然有感,遂相許以私,克以明旦。其夜,安寢堂屋,以俟女來,薄暮果到,男不勝其悅,把臂曰:“宿願始伸於此!”歡踴遂死。女惶懼,不知所以,因循去,明還粉店。至食時,父母怪男不起,往視已死矣。當就殯斂,發篋笥中,見百餘裹胡粉,大小一積。其母曰:“殺吾兒者,必此粉也。”入市遍買胡粉,次此女,比之,手跡如先,遂執問女曰:“何殺我兒?”女聞嗚咽,具以實陳。父母不信,遂以訴官。女曰:“妾豈複吝死?乞一臨屍盡哀!”縣令許焉。徑往撫之慟哭曰:“不幸致此,若死魂而靈,複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說情狀,遂為夫婦,子孫繁茂。

(《幽明靈》)

新死鬼

有新死鬼,形疲瘦頓。忽見生時友人,死及二十年,肥健,相問訊,曰:“卿那爾?”曰:“吾饑餓殆不自任,卿知諸方便,故當以請見教。”友鬼雲:“此甚易耳。但為人作怪,人必大怖,當與卿食。”

新鬼往入大墟東頭,有一家奉佛精進,屋西廂有磨,鬼就捱此磨,如人推法。此家主語子弟曰:“佛憐我家貧,令鬼推磨。”乃輦麥與之。至夕,磨數斛,疲頓乃去。遂罵友鬼:“卿那誑我?”又曰:“但複去,自當得也。”

複從墟西頭入一家,家奉道,門旁有碓,此鬼便上碓如人舂狀。此人曰:“昨日鬼助某甲,今複來助吾,可輦穀與之。”又給婢簸篩。至夕,力疲甚。不與鬼食。鬼暮歸,大怒曰:“我自與卿為婚姻非他比,如何見欺?二日助人,不得一甌飲食。”友鬼曰:“卿自不偶耳!此二家奉佛事道,情自難動。今去可覓百姓家作怪,則無不得。”

鬼得去,得一家,門首有竹竿。從門入,見有一群女子,窗前共食。至庭中,有一白狗,便抱令空中行。其家見之大驚,言自來未有此怪。占雲:“有客索食,可殺狗,並甘果酒飯,於庭中祀之,可得無他。”其家如師言,鬼果大得食。此後恒作怪,友鬼之教也。

(《幽明靈》)

周處

周處年少時,凶強俠氣,為鄉裏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跡虎,並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餘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沉或沒,行數十裏,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裏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聞裏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並雲:“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誌之不立,何憂令名不彰耶!”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世說新語》)

徐鐵臼

宋東海徐甲,前妻許多,生一男,名鐵臼,而許氏亡。甲改娶陳氏。陳氏凶虐,誌滅鐵臼。陳氏產一男,生前咒之曰:“汝若不除鐵臼,非吾子也。”因名之曰鐵杵,欲以杵搗鐵臼也。於是捶打鐵臼,備諸苦毒,饑不給食,寒不加絮。甲性弱,又多不在舍。後妻恣意行其暴酷,鐵臼竟以凍餓被杖而死。時年十六。

亡後旬餘,鬼忽還家,登陳床曰:“我鐵臼也,實無片罪,橫見殘害。我母訴怨於天,今得天曹符來取鐵杵,當令鐵杵疾病,與我遭苦時同。將去自有期日,我今停此待之。”聲如生時,家人賓客不見其形,皆聞其語。於是桓在屋梁上住。

陳氏跪謝搏頰,為設祭奠。鬼雲:“不須如此。餓我令死,豈是一餐所能酬謝!”陳夜中竊語道之。鬼厲聲曰:“何敢道我?我當斷汝屋棟。”便聞鋸聲,屑亦隨落;拉然有響,如棟實崩。舉家走出,柄燭照之,亦了無異。鬼又罵鐵杵曰:“汝既殺我,安坐宅上,以為快也?當燒汝屋。”即見火燃,煙焰大猛,內外狼狽,俄爾自滅,茅茨儼然,不見虧損。日日罵詈,時複歌雲:

桃李花,嚴霜落奈何!桃李子,嚴霜落早已!

聲甚傷切,似是自悼不得長成也。

於時鐵杵六歲,鬼至便病,體痛腹大,上氣妨食。鬼屢打之,打處青。月餘而死,鬼便寂然無聞。

(《冤魂誌》)

陽羨書生

東晉陽羨許彥,於綏安山行,遇一書生,年十七八,臥路側,雲腳痛,求寄鵝籠中。彥以為戲言。書生便入籠,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宛然與雙鵝並坐,鵝亦不驚。彥負籠而去,都不覺重。

前息樹下,書生乃出籠,謂彥曰:“欲為君薄設。”彥曰:“甚善。”乃口中吐出一銅盤奩子,奩了中具諸饌肴,海陸珍羞方丈。其器皿皆銅物。氣味芳美,世所罕見。酒數行,乃謂彥曰:“向將一婦人自隨,今欲暫邀之。”彥曰:“甚善。”又於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麗綺,容貌絕倫。共坐宴。

俄而書生醉臥,此女謂彥曰:“雖與書生結妻,而實懷外心。向亦竊將一男子同來,書生既眠,暫喚之,願君勿言。”彥曰:“甚善。”女子於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穎悟可愛。仍與彥敘寒溫。書生臥欲覺。女子口吐一錦行障。書生仍留女子共臥。

男子謂彥曰:“此女子雖有情,心亦不盡向,複竊將女人同行。今欲暫見之,願君勿泄言。”彥曰:“善。”男子又於口中吐一女子,年二十許。共宴酌,戲調甚久,聞書生動聲,男曰:“二人眠已覺。”因取所吐女人,還納口中。

須臾,書生處女子乃出,謂彥曰:“書生欲起。”更吞向男子,獨對彥坐。書生然後謂彥曰:“暫眠遂久,君獨坐當悒悒耶?日又晚,便與君別。”還複吞此女子,諸銅器悉納口中。留大銅盤,可廣二尺餘,與彥別曰:“無以藉君,與君相憶也。”

後太元中,彥為蘭台令史,以盤餉侍中張散。散看其銘,題雲,是漢永平三年所作也。

(《續齊諧記》)

周秦行紀

餘貞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間。至伊闕南道嗚臬山下,將宿大安民舍。會暮,失道,不至。更十餘裏,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聞有異香氣,因趨進行,不知近遠。見火明,意謂莊家。更前驅,至一大宅。門庭若富豪家。有黃衣閽人曰:“郎君何至?”餘答曰:“僧孺,姓牛,應進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誤道來此。直乞宿,無他。”中有小髻青衣出,責黃衣曰:“門外誰何?”黃衣曰:“有客。”黃衣入告,少時,出曰:“請郎君入。”餘問誰氏宅。黃衣曰:“第進,無須問。”入十餘門,至大殿。殿蔽以珠廉,有朱衣紫衣人百數,立階陛間。左右曰:“拜殿下。”簾中語曰:“妾漢文帝母薄太後。此是廟,郎不當來。何辱至?”餘曰:“臣家宛下,將歸,失道。恐死豺虎,敢托命乞宿。太後幸聽受。”太後遣軸簾,避席曰:“妾故漢文君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簡敬,便上殿來見。”太後著練衣,狀貌瑰偉,不甚妝飾。勞餘曰:“行役無苦乎?”召坐。食頃間,殿內庖廚聲。太後曰:“今夜風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尋。況又遇嘉賓,不可不成一會。”呼左右“屈兩個娘子出見秀才”。良久,有女二人從中至,從者數百。前立者一人,狹腰長麵,多發不妝,衣青衣,僅可二十餘。太後曰:“此高祖戚夫人。”餘下拜,夫人亦拜。更有一人,園題柔臉穩身,貌舒態逸,光采射遠近,時時好目賓,多服花繡,年低薄後。後顧指曰:“此元帝王嬙。”餘拜如戚夫人,王嬙複拜。各就坐。坐定,太後使紫衣中貴人曰:“迎楊家潘家來。”久之,空中見五色雲下,聞笑語聲寢近。太後曰:“楊潘至矣。”忽車音馬跡相雜,羅綺煥耀,旁視不給。有二女子從雲中下,餘起立於側,見前一人纖腰身修,容,甚閑暇,衣黃衣,冠玉冠,年三十以來。太後顧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謁,肅拜如臣禮。太真曰:“妾得罪先帝。(先帝謂肅宗也)皇朝不置妾在後妃數中。設此禮,豈不虛乎?不敢受。”卻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視,身小,材質潔白,齒極卑,被寬埔衣。太後顧而指曰:“此齊潘淑妃。”餘拜如王昭君,妃複拜。既而太後命進饌。少時,饌至,芳潔萬端,皆不得名字。粗欲之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盡寶玉。太後語太真曰:“何久不來相看?”太真謹容對曰:“三郎(天寶中,宮人呼玄宗多曰三郎)數幸華清宮,扈從不暇至。”太後又謂潘妃曰:“子亦不來,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對。太真乃視潘妃而對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也)說,懊惱車昏侯疏狂,終日出獵,故不得時謁耳。”太後問餘:“今天子為誰?”餘對曰:“今皇帝名適,代宗皇帝長子。”太真笑曰:“沈婆兒作天子也,大奇!”太後曰:“何如主?”餘對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後曰:“然無嫌,但言之。”餘曰:“民間傳英明聖武。”太後首肯三四。太後命進酒加樂,樂妓皆年少女子。酒環行數周,樂亦隨輟。太後請戚夫人鼓琴,夫人約指以玉環,光照於手(南京雜記雲:高祖與夫人百煉金環,照見指骨也)。引琴而鼓,聲甚怨。太後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諸娘子又偶相訪,今無以盡平生歡。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賦詩言誌,不亦善乎?”遂各授與箋筆,逡巡詩成。太後詩曰:“月寢花宮得奉君,至今猶愧管夫人。漢家舊日笙歌地,煙草幾經秋又春。”王嬙詩曰:“雪裹穹廬不見春,漢衣雖舊淚長新。如今猶恨毛延壽,受把丹青錯畫人。”戚夫人詩曰:“自別漢宮休楚舞,不能妝粉恨君王。無金豈得迎商叟,呂氏何曾畏木疆。”太真詩曰:“金釵墮地別君王,紅淚流珠滿禦床。雲雨馬嵬分散後,驪宮無複聽霓裳。”潘妃詩曰:“秋月春風幾度歸,江山猶是鄴宮非。東昏舊作蓮花地,空想曾拖金縷衣。”再三趣餘作詩。餘不得辭,遂應教作詩曰:“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別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吳帶,貌甚美,多媚,潘妃偕來。太後以接坐居之,時今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後顧而謂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故潘妃與俱來。”太後因曰:“綠珠豈能無詩乎?”綠珠拜謝,作詩曰:“此地原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紅殘綠碎花枝下,金穀千年更不春。”詩畢,酒既至。太後曰:“牛秀才遠來,今夕誰人與伴?”戚夫人先起辭曰:“如意兒長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況實為非乎?”潘妃辭曰:“東昏以玉兒(妃名)身死國除,玉兒不似負他。”綠珠辭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太後曰:“太真今朝先帝貴妃,不可言其他。”乃顧謂王嬙曰:“昭君始嫁呼韓單於,複為株累若革是單於婦,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為?昭君幸無辭。”昭君不對,低眉羞恨。俄各歸休。餘為左右送入昭君院。會將旦,侍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別。忽聞外有太後命,餘遂出見太後。太後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遠。便別矣。幸無忘向來歡。”更索酒。酒再行,戚夫人潘妃綠珠皆泣下,竟辭去。太後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時始明矣。餘就大安裏,問其裏人。裏人雲:“去此十餘裏有薄後廟。”餘卻四望廟宇,荒毀不可入。非向者所見矣。餘衣上香經十餘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