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風俗小說選(一)(1)(1 / 3)

中國古代風俗小說選(一)

玉堂春落難逢夫

公子初年柳陌遊,玉堂一見便綢繆;黃金數萬皆消費,紅粉雙眸枉淚流。財貨拐,仆駒休,犯法洪洞獄內囚;按臨驄馬冤愆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說話正德年間,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醜科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劉瑾擅權,劾了一本,聖旨發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王爺暗想有幾兩俸銀,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時取討不及。況長子南京中書,次子時當大比,躊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來。那三官雙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七歲。生得眉目清新,豐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元是個風流才子。王爺愛惜勝如心頭之肉,掌上之珍。當下王爺喚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讀書,叫王定討帳,銀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牽掛。我把這裏帳目,都留與你。”叫王定過來:“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行亂為。吾若知道,罪責非小。”王定叩頭說:“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與公子送別,轉到北京,另尋寓所安下。公子謹依父命,在寓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餘,三萬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選日起身。公子說:“王定,我們事體俱已完了,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閑耍片時,來日起身。”王定遂即鎖了房門,分付主人家用心看著生口。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二人離了寓所,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但見:

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嶽之音;車馬喧闐,盡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土產奇珍;閑蕩閑遊,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胡同鋪錦繡,家家杯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盡。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歡樂飲酒。公子道:“王定,好熱鬧去處。”王定說:“三叔,這等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去處哩”二人前至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致。隻見門彩金鳳,柱盤金龍。王定道:“三叔,好麼?”公子說:“真個好所在”又走前麵去,問王定:“這是那裏?”王定說:“這是紫金城。”公子往裏一視,隻見城內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果然富貴 無過於帝王,歎息不已。離了東華門往前,又走多時,到一個所在,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公子便問:“王定,此是何處?”王定道:“此是酒店。”乃與王定進到酒樓上。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內中一席有兩個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公子正看中間,酒保將酒來,公子便問:“此女是那裏來的?”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翠紅。”三官道:“生得清氣。”酒保說:“這等就說標致;他家裏還有一個粉頭,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鴇兒索價太高,還未梳櫳。”公子聽說留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王定,我與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爺知道怎了”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門首。果然是:

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妖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靄,忽聽歌聲別院嬌。總然道學也迷魂,任是真僧須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亂,心內躊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正思中間,有個賣瓜子的小夥叫做金哥走來,公子便問:“那是一秤金的門?”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耍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錯認了。”公子說:“但求一見。”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待茶。王定見老鴇留茶,心下慌張,說:“三叔可回去罷”老鴇聽說,問道:“這位何人?”公子說:“是小價。”鴇子道:“大哥,你也進來吃茶去,怎麼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聽他。”跟著老鴇往裏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進去,俺老爺知道,可不幹我事。”在後邊自言自語。公子那裏聽他,竟到了裏麵坐下。老鴇叫丫頭看茶。茶罷,老鴇便問:“客官貴姓?”公子道:“學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老鴇聽說拜道:“不知貴 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礙,休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公子道:“一百兩財禮小哉學生不敢誇大話,除了當今皇上,往下也數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侍郎。”老鴇聽說,心中暗喜。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翠紅去不多時,回話道:“三姐身子不健,辭了罷”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說:“他不出來就罷了,莫又去喚。”老鴇不聽其言,走進房中,叫:“三姐,我的兒,你時運到了今有王尚書的公子,特慕你而來。”玉堂春低頭不語。慌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致人物,年紀不上十六七歲,囊中廣有金銀。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兒,不但名聲好聽,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聽說,即時打扮,來見公子。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

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數盡滿院名姝,總輸他十分春色。

玉姐看公子,眉清目秀,麵白唇紅,身段風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當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鴇就說:“此非貴客坐處,請到書房小敘。”公子相讓,進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淨幾,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看,一心隻對著玉姐。鴇兒幫襯,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分付丫環擺酒。王定聽見擺酒,一發著忙,連聲催促三叔回去。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請這大哥到房裏吃酒。”翠香翠紅道:“姐夫請進房裏,我和你吃鍾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扯進去坐了。甜言美語,勸了幾杯酒。初時還是勉強,以後吃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情放落了心,且偷快樂。正飲酒中間,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書房,隻見杯盤羅列,本司自有答應樂人,奏動樂器。公子開懷樂飲。王 定走近身邊,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四疋尺頭,再帶散碎銀二十兩,到這裏來。”王定道:“三叔要這許多銀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閑管。”王定沒奈何,隻得來到下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並尺頭碎銀,再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與鴇兒,說:“銀兩尺頭,權為令愛初會之禮;這二十兩碎銀,把做賞人雜用。”王定隻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用許多銀子;聽說隻當初會之禮,嚇得舌頭吐出三寸。卻說鴇兒一見許多東西,就叫丫頭轉過一張空桌。王定將銀子尺頭,放在桌上,鴇兒假意謙讓一回。叫玉姐:“我兒,拜謝了公子。”又說:“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小女房中還備得有小酌,請公子開懷暢飲。”公子與玉姐肉手相攙,同至香房,隻見圍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擺設完備。公子上坐,鴇兒自彈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鬆筋癢,神蕩魂迷。王定見天色晚了,不見三官動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與他傳。王定又不得進房。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處去了。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寢,不在話下。明天,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自進香房,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丫頭小廝都來磕頭。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折釵銀三兩。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見他撒漫使錢,有不然之色。公子暗想:“在這奴才手裏討針線,好不爽利,索性將皮箱搬到院裏,自家便當。”鴇兒見皮箱來了,愈加奉承。真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心科派,設一大席酒,搬戲演樂,專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鴇子舉杯敬公子說:“王姐夫,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望乞扶持。”那三官心裏隻怕鴇子心裏不自在,看那銀子猶如糞土,憑老鴇說謊,欠下許多債負,都替他還。又打若幹首飾酒器,做若幹衣服,又許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樓一座,與玉堂春做臥房。隨其科派,件件許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無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時含糊答應,以後逼急了,反將王定痛罵。王定沒奈何,隻得到求玉姐勸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來苦勸公子道:“‘人無千日好,花有幾日紅’你一日無錢,他番了臉來,就不認得你”。三官此時手內還有錢鈔,那裏信他這話。王定暗想:“心愛的人還不聽他,我勸他則甚?”又想:“老爺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報與老爺知道,憑他怎麼裁處,與我無幹。”王定乃對三官說:“我在北京無用,先回去罷”三官正厭王定多管,巴不得他開身,說:“王定,你去時,我與你十兩盤費,你到家中稟老爺,隻說帳未完,三叔先使我來問安。”玉姐也送五兩,鴇子也送五兩。王定拜別三官而去。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說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陰似箭,不覺一年。亡八淫婦,終日科派。莫說上頭,做生,討粉頭,買丫環,連亡八的壽壙都打得到。三官手內財空。亡八一見無錢,凡事疏淡,不照常答應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鬧起來。老鴇對玉姐說:“‘有錢便是本司院,無錢便是養濟院’。王公子沒錢了,還留在此做甚!那曾見本司院舉了節婦,你卻呆守那窮鬼做甚!”玉姐聽說,隻當耳邊之風。一日三官下樓往外去了,丫頭來報與鴇子。鴇子叫玉堂春下來:“我問你,幾時打發王三起身?”玉姐見話不投機,複身向樓上便走。鴇子隨即跟上樓來,說:“奴才,不理我麼?”玉姐說:“你們這等沒天理,王公子三萬兩銀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時,我家東也欠債,西也欠債,焉有今日這等足用?”鴇子怒發,一頭撞去。高叫:“三兒打娘哩”亡八聽見,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趕上樓來,將玉姐扌堂跌在樓上,舉鞭亂打。打得髻偏發亂,血淚交流。且說三官在午門外,與朋友相敘,忽然麵熱肉顫,心下懷疑,即辭歸,徑走上百花樓。看見玉姐如此模樣,心如刀割,慌忙撫摩,問其緣故。玉姐睜開雙眼,看見三官,強把精神掙著說:“俺的家務事,與你無幹”三官說:“冤家,你為我受打,還說無幹?明日辭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說:“哥哥,當初勸你回去,你卻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盤纏又無,三千餘裏,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還鄉,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氣且住幾日。”三官聽說,悶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說:“哥哥,你今後休要下樓去,看那亡八淫婦怎麼樣行來?”三官說:“欲待回家,難見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熱語。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婦隻管打你。”玉姐說:“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女夫妻,你豈可一旦別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時丫頭秉燈上來,今日火也不與了。玉姐見三官痛傷,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遞一聲長籲短氣。三官與玉姐說:“不如我去罷再接有錢的客官,省你受氣。”玉姐說:“哥哥,那亡八淫婦,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時,奴命在,你真個要去,我隻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來,無人與他碗水。玉姐叫丫頭:“拿鍾茶來與你姐夫吃。”鴇子聽見,高聲大罵:“大膽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來取。”那丫頭小廝都不敢來。玉姐無奈,隻得自己下樓,到廚下,盛碗飯,淚滴滴自拿上樓去。說:“哥哥,你吃飯來。”公子才要吃,又聽得下邊罵,待不吃,玉姐又勸。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婦在樓下說:“小三,大膽奴才,那有‘巧媳婦做出無米粥’?”三官分明聽得他話,隻索隱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內無錢麵目慚。

卻說亡八惱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傷了,難教他掙錢;待不打他,他又戀著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極了,他是個酒色迷了的人,一時他尋個自盡,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那時把泥做也不幹。左思右算,無計可施。鴇子說:“我自有妙法,叫他離咱門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喚做‘倒房計’。”亡八說:“倒也好。”鴇子叫丫頭樓上問:“姐夫吃了飯還沒有?”鴇子上樓來說:“休怪俺家務事,與姐夫不相幹。”又照常擺上了酒。吃酒中間,老鴇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稟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與他。”玉姐當晚封下禮物。第二日清晨,老鴇說:“王姐夫早起來,趁涼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離司院,將半裏,老鴇故意吃一驚。說:“王姐夫,我忘了鎖門,你回去把門鎖上。”公子不知鴇子用計,回來鎖門不題。且說亡八從那小巷轉過來,叫:“三姐,頭上吊了簪子。哄的玉姐回頭”。那亡八把頭口打了兩鞭,順小巷流水出城去了。三官回院,鎖了房門,忙往外趕看,不見玉姐,遇著一夥人。公子躬身便問:“列位曾見一起男女,往那裏去了?”那夥人不是好人,卻是短路的。見三官衣服齊整,心生一計,說:“才往蘆葦西邊去了。”三官說:“多謝列位。”公子往蘆葦裏就走。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裏去了,即忙走在前麵等著。三官至近,跳起來喝一聲,卻去扯住三官,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拿繩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難掙,昏昏沉沉,捱到天明,還隻想了玉堂春,說:“姐姐,你不知在何處去,那知我在此受苦”——不說公子有難,且說亡八淫婦拐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裏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路上牽掛三官,淚不停滴。——再說三官在蘆葦裏,口口聲聲叫救命。許多鄉老近前看見,把公子解了繩子。就問:“你是那裏人?”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也不說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無衣服,眼中吊淚說:“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來此小買賣,不幸遇著歹人,將一身衣服盡剝去了,盤費一文也無。”眾人見公子年少,舍了幾件衣服與他,又與了他一頂帽子。三官謝了眾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見玉姐,又沒了一個錢,還進北京來,順著房簷,低著頭,從早至黑,水也沒得口。三官餓的眼黃,到天晚尋宿,又沒人家下他。有人說:“想你這個模樣子,誰家下你?你如今可到總鋪門口去,有覓人打梆子,早晚勤謹,可以度日。”三官徑至總局鋪門首,隻見一個地方來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頭更。”地方便問:“你姓甚麼?”公子說:“我是王小三。”地方說:“你打二更罷失了更,短了籌,不與你錢,還要打哩”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間把更失了。地方罵:“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快著走。”三官自思無路,乃到孤老院裏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裏,苦樂不相同。

卻說那亡八鴇子,說:“咱來了一個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們回去罷。”收拾行李,回到本院。隻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寢食俱廢。鴇子上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還想他怎麼?北京城內多少王孫公子,你隻是想著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討分曉,我再不說你了。”說罷自去了。玉姐淚如雨滴。想王順卿手內無半文錢,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時,也通個信息,免使我蘇三常常掛牽。不知何日再得與你相見?”不說玉姐想公子,且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訁虎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麼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隨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餘。他媳婦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隻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說話:“自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閑飯養他人好意留吃幾日,各人要自達時務,終不然在此養老送終。”三官受氣不過,低著頭,順著房簷往外,出來信步而行。走至關王廟,猛省關聖最靈,何不訴他?乃進廟,跪於神關,訴以亡八鴇兒負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閑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卻說廟門外街上,有一個小夥兒叫雲:“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此人是誰?是賣瓜子的金哥。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消疏,買賣不濟。當時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時,一時照顧二百錢瓜子,轉的來,我父母吃不了。自從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誰買這物?二三日不曾發市,怎麼過?我到廟裏歇歇再走。”金哥廟裏來,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頭。三官卻認得是金哥,無顏見他,雙手掩麵坐於門限側邊。金哥磕了頭,起來,也來門限上坐下。三官隻道金哥出廟去了。放下手來,卻被金哥認出說:“三叔你怎麼在這裏?”三官含羞帶淚,將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說:“三叔休哭,我請你吃些飯。”三官說:“我得了飯。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密密的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看他怎麼說?回來複我。”金哥應允,端起盤,往外就走。三官又說:“你到那裏看風色,他若想我,你便題我在這裏如此。若無真心疼我,你便休話,也來回我。他這人家有錢的另一樣待,無錢的另一樣待。”金哥說:“我知道。”辭了三官,往院裏來,在於樓外邊立著。說那玉姐手托香腮,將汗巾拭淚,聲聲隻叫:“王順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裏去了?”金哥說:“呀,真個想三叔哩”咳嗽一聲,玉姐聽見,問:“外邊是誰?”金哥上樓來,說:“是我。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吊淚。說:“金哥,縱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緒磕瓜仁”金哥說:“三嬸你這兩日怎麼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接去。”玉姐說:“我自三叔去後,朝朝思想,那裏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輩古人。”金哥說:“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去打《蓮花落》。後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月場中顯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象鄭元和方好。”金哥聽說,口中不語,心內自思:“王三到也與鄭元和相象了,雖不打《蓮花落》,也在孤老院討飯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嬸叫了一聲,說:“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叫我密密的報與你,濟他些盤費,好上南京。”玉姐訁虎了一驚:“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說:“三嬸,你不信,跟我到廟中看看去。”玉姐說:“這裏到廟中有多少遠?”金哥說:“這裏到廟中有三裏地。”玉姐說:“怎麼敢去?”又問:“三叔還有甚話?”金哥說:“隻是少銀子錢使用,並沒甚話。”玉姐說:“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裏等我。’”金哥去廟裏回複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裏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