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醜旦》第一節.唱曲兒的醜漢(1 / 1)

第一節`唱曲兒的醜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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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太陽毒毒地炙烤著小鎮的石板街。行人們匆匆地走在有蔭的屋簷下,街衢上,除了偶爾一陣自行車鈴聲或是摩托車引擎聲,餘下的便是靜寂。

“喂!來一段!”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

人們把頭從門裏伸出來,左右張望,見一條漢子肩擔糞桶,一搖一擺地從上街走過來。

這漢子長得很壯實,滿滿當當一擔大糞擱在肩上,他竟然不喘氣,也不作出常人那種小跑步狀,而是踱著方步,慢悠悠地走在這街心上。那和尚頭上剛生出些發茬兒,那臉,酷似唐玄宗龍椅旁的高力士,也像慈禧身邊的李連英,不見半根胡須。他那身板特健壯,古銅色的胸脯坦露著,胸部和臂部的肌肉象雕塑師精心塑上去似的,健子肉一塊一塊的特別的結實。他有一件黃表紙一樣顏色的布扣對襟便衫,皺皺巴巴地掛在肩上,汗漬斑斑,像是有好一些時日沒有漿洗過。淺褐色的長褲也有些舊了,兩隻褲腿一隻蓋著腳背,另一隻挽著,吊在膝下。最惹眼的是那條汗巾,別在腰間,飄在身後,灰不溜秋,活象挨了打的狗的尾巴。這漢子招搖過市,有身份的人都覺得晦氣,掩鼻顰眉,遠遠躲避。因為這漢子要多醜有多醜,要多臭有多臭。

“喂!來一段吧!”又有人衝著漢子吆喝。

那漢子也不禮讓,便卸下擔子,清了清嗓子,真的唱了起來:“衣冠齊楚,龐兒俊,可知道引動俺鶯鶯,據相貌,憑才性,我從來心硬,一見了也留情!”

好一段西廂!好一個紅娘!

昆曲韻調,每一板一眼,都字正腔圓,韻味十足,絕非三兩日的學舌所能達到。

躲蔭乘涼的老人們,從屋裏蹣蹣跚跚地走出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有的說這是正宗的昆曲花旦的唱法,有的說是青衣的腔調,還有人說這漢子的假聲唱腔有點亂真。眾人一並地頷首大加讚賞。有人遞過去一把巴扇,硬要那漢子進屋慢慢地唱,過一過久違了的昆曲癮。

街上的小孩子們簇擁著,指指點點,嘻嘻哈哈,笑那狗尾巴似的汗巾;女人們因那女兒音,纏綿情燎撥得生了興趣。於是,這前前後後,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驟然間聚了這麼多看客與聽眾,仿佛是從地下一下子鑽出來似的。

“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係,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裏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又一段鶯鶯長吟,哀怨婉轉,纏綿悱惻,如泣如訴,牽扯了戲迷的柔腸,大家夥個個如癡如醉。

那漢子扯起汗巾,在臉上擦了一把汗。這舉動,也有老人說:“像極了,鶯鶯正是這樣拭淚的。”這舉動,竟也觸發了戲迷們的情思,也有人掏出一方手帕,拭拭鼻涕的。小孩子們莫名其妙,驚異於這麼些大人、老人,為何作出這麼些情狀。

“嘀嘀!嘀嘀!”一輛黑殼小汽車駛來,不停地鳴著喇叭。全然沒有人理會。從車裏鑽出一個發福的中年男人,擠進人群,向裏屋張望了一會兒,回來啞然失笑:“瘋了,瘋了,全都瘋了。”

那漢子拱手向裏屋的人作了告辭,擔起那滿滿當當的一擔大糞,一步一踱地走出了小街。小汽車留下的塵灰和大糞留下的氣味攪拌在一起,讓小街的人受用了好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