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激刺感情之弊,而專尚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純粹之美育,所以陶養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純潔之習慣,而使人我之見、利己損人之思念,以漸消沮者也。蓋以美為普遍性,決無人我差別之見能參入其中。食物之入我嗜,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溫,以其非普遍性也。美則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遊之,人亦遊之;我無損於人,人亦無損於我也。隔千裏兮共明月,我與人均不得而私之。中央公園之花石,農事試驗場之水木,人人得而賞之。埃及之金字塔,希臘之神祠,羅馬之劇場,瞻望賞歎者若幹人,且曆若幹年,而價值如故。各國之博物院,無不公開者,即私人收藏之珍品,亦時供同誌之賞覽。各地方之音樂會、演劇場,均以容多數人為快。所謂獨樂樂不如人樂樂,與寡樂樂不如與眾樂樂,以齊宣王之恬,尚能承認之。美之為普遍性可知矣,且美之批評,雖間亦因人而異,然不日是於我為美,而於是為美,是亦以普遍性為標準之一證也。
美以普遍性之故,不複有人我之關係,遂亦不能有利害之關係。馬牛,人之所利用者,而載嵩所畫之牛,韓斡所畫之馬,決無對之而作服乘之想著。獅虎,人之所畏也,而蘆溝橋之石獅,神虎橋之石虎,決無對之而生搏噬之恐者。植物之花,所以成實也,而吾人賞花,決非作果實可食之想。善歌之鳥,恒非食品。燦爛之蛇,多含毒液。而以審美之觀念對之,其價值自若。美色、人之所好也;對希臘之裸像,決不敢作龍陽之想;對拉飛爾若魯濱司之裸體畫,決不敢有周防秘戲圖之想。蓋美之超絕實際也如是,且於普通之美以外,就特別之美而觀察之,則其義益顯。例如崇閎之美,有至大至剛兩種。至大者如吾人在大海中,惟見天水相連,茫無涯涘。又如夜中仰數恒星,知一星為一世界,而不能得其止境,頓覺吾身之上雖微塵不足以喻,而不知何者為所有。其至剛者,知疾風震霆,覆舟傾屋,洪水橫流,火山噴薄,雖拔山蓋世之氣力,亦無所施,而不知何者為好勝。夫所謂大也,剛也,皆對待之名也。今既自以為無大之可言,無剛之可恃,則且忽然超出乎對待境,而與前所謂至大至剛者合肸而為一體,其愉快遂無限量。當斯時也,又豈尚有利害得喪之見能參入其間耶!其他美育中,如悲劇之美,以其能破除吾人貪戀幸福之思想。《小雅》之怨悱,屈子之離憂,均能特別感人。《西廂記》若終崔、張團圓,則平淡無奇:惟如原本之終於草橋一夢,始足發人深省。《石頭記》若如《紅樓後夢》等,必使寶、黛成婚,則此書可以不作;原本之所以動人者,正以寶、黛之結果一死一亡,與吾人之所謂幸福全然相反也。又如滑稽之美,以不與事實相應為條件。如人物之狀態,各部分互有比例,而滑稽畫中之人物,則故使一部分特別長大或特別短小。作詩則故為不諧之聲調,用字則取資於同音異義者。方朔割肉以遺君,不自責而反自誇。優旃諫漆城,不言其無益,而反調漆城蕩蕩,寇來不得上,皆與實際不相容,故令人失笑耳。要之,美學之中,其大別為都麗之美,崇閎之美(日本人譯言優美、壯美)。而附麗於崇閎之悲劇,附麗於都麗之滑稽,皆足以被人我之見,去利害得失之計較,則其所以陶養性靈,使之日進於高尚者,固已足矣。又何取乎侈言陰騭、攻擊異派之宗教。以激刺之心,而使之漸喪其純粹之美感為耶。
[說明]此篇係1917年4月在北京神州學會演說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