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陳獨秀與文學革命(2 / 2)

三、陳先生是一位革命家,那時我們許多青年人在美國留學,暇時就討論文學的問題,時常打筆墨官司。但我們隻談文學,不談革命,但陳先生已經參加政治革命,實行家庭革命,他家是所謂大世家,但因戀愛問題及其他問題同家庭脫離了關係,甚至他父親要告他,有一次他到北京,他家開的一所大鋪子的掌櫃聽說小東人來了,請他到鋪子去一趟,賞個麵子,但他卻說:“鋪子不是我的,”可見他的精神。在袁世凱要實現帝製時,陳先生知道政治革命失敗是因為沒有文化思想這些革命,他就參加倫理革命、宗教革命、道德的革命,在《新青年》上有許多基本革命的信條:(一)自主的不是奴隸的;(二)進步的不是保守的;(三)進取的不是退隱的;(四)世界的不是鎖國的;(五)實利的不是虛文的;(六)科學的不是想像的。這是根本改革的策略。民國五年袁世凱死了,他說新時代到了,自有史以來,各種罪惡恥羞都不能洗盡,然而新時代到了,他這種革命的精神,與我們留學生的消極的態度,相差不知多少。他那時所主張的不僅是政治革命,而是道德藝術一切文化的革命!

民國四年《甲寅》雜誌最後一期有兩篇東西,一篇是《學校國文教材之商榷》,反對用唐宋八家的文章做材料,要選更古的文章,漢魏六朝的東西做教材,這是一趨勢;又一篇是《通訊》,名記者黃遠庸寫的(他後來在美國舊金山被暗殺了),他說:“愚見以為後今論政,實不知從何處起說,洪範九疇,亦隻能明夷待訪,……至根本救濟,還意當提倡新文學人手,綜之當使吾輩思潮,如何能與現代思潮接觸;而促其猛省,而其愛須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須以淺近文藝,普遍四周,……”章士釗他說文學革命須從政治下手,此又一潮流。但陳先生卻恭維自然主義,尤其是左拉(zola)。有一個張永言寫一封信給他,引起他對文學興味,引起我與陳先生通訊的興味,他說現在是古典到浪漫主義的時期,但應當走到寫實主義那方麵去,不過我同時看到《新青年》第三號上,有一篇謝無量的律詩《寄會稽山人八十四韻》,後麵有陳先生一個跋:“文學者,國民最高精神之表現也,國民此種精神委頓久矣,謝君此作,深文餘味,希世之音也。子雲相如雨後,僅見斯篇,雖工部亦隻有此工力,無比佳麗,謝君自謂天下文章盡在蜀中,非誇矣,吾國人偉大精神,猶未喪失也歟?於此征之。”他這樣恭維他,但他平日的主張又是那樣,豈不是大相矛盾?我寫了封信質問他,他也承認他矛盾,我當時提出了八不主義,就是《文學改良芻議》,登在《新青年》上,陳先生寫了一個跋。

他想到文學改革,但未想到如何改革,後來他知道工具解放了就可產生新文學,他做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我的詩集叫《嚐試》,刊物叫《努力》;他的刊物叫《向導》,這篇文章又是《文學革命論》!他的精神於此可見。他這篇文章有可注意的兩點:(一)改我的主張進而為文學革命;(二)成為由北京大學學長領導,成了全國的東西,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說莊嚴燦爛的歐洲是從革命來的,他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為中國文學辟一個新局麵,他有三大主義:(1)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2)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2)推倒過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通俗的社會文學,他願意拖了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打倒十八妖魔:明之前後七子和歸、方、姚、劉!這就是變成整個思想革命!

最後,歸納起來說,他對於文學革命有三個大貢獻:

一、由我們的玩意兒變成了文學革命,變成三大主義。

二、由他才把倫理道德政治的革命與文學合成一個大運動。

三、由他一往直前的精神,使得文學革命有了很大的收獲。

其他關於陳先生的事,可以看《獨立評論》第二十四期傅斯年的《陳獨秀案》。

[說明]此篇係1932年10月胡適在北京大學國文係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