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時代底文學
魯迅
今天我所講的題目是《革命時代底文學》,我從前學礦學,叫我開礦,比叫我講文學容易。我對於文學頗懷疑,天天呐喊,叫苦,鳴不平,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沒有辦法對付它們。那時候我就想: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是無聊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能殺人,受壓迫的人開口講幾句,就要被殺;所以文學是不中用的。鷹捕雀,不聲不響者為鷹,吱吱而鳴者為雀;貓捕鼠,不聲不響者為貓,吱吱而叫者為鼠;結果,還是開口的被不開口的吃掉。文學家做幾篇文章,或能稱譽於當時,或能得到幾百年的虛名,那些都是沒有用處的,對於現實,總是吃虧;所以我對於文學頗懷疑。我沒有學過陸軍,手中沒有槍,雖然我從前學過一點海軍;我手中隻有一支筆,才有今天這一個題目。
文學家講文學和革命有關係,但我以為其中關係,頗為寥寥,它們以為文學在革命中可宣傳,鼓吹,煽動;但這些文字在文學中底價值很低,不成為高尚的文藝,因為純潔的文藝作品,不受他人命令,不管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說出。革命與文學是有關係的,革命時代底文學比普通文學不同。革命來了,文學就變換色彩;大革命可以變換文學色彩,小革命不成為革命,所以不能變換文學色彩。在此地聽慣了革命,在江蘇、浙江談到革命二字,聽的人很害怕,講的人很危險;其實革命並不稀奇,革命就是社會的改革,因為社會天天改革,人類就天天進步,人類天天進步,社會就天天改革,這樣地循環不已,所以人類沒有一刻不革命。生物學告訴我們:人類與猴子沒有異樣的,人類與猴子是表兄弟。為什麼人類成為高等動物,猴子仍為猴子呢?這就是因為猴子不革命,——猴子用四隻腳走路,一個猴子站起來,用兩隻腳走路,許多猴子就說:“我們的祖先一向是坐的,不許你站。”猴子不但不肯站起,而且不肯講話,因為它守舊;人類就不然,一個人要站起,一個人要講話,當時雖受反對,究竟它還要站起,還要講話,結果它勝利了,大家模仿它。照上例看來,革命並不稀奇,凡是負責任,沒有死亡的民族都天天在革命,雖然是小革命。
大革命與文學有什麼影響呢,現在分開三個段落來說:
(一)大革命之前,它有一種文學出現,對於種種社會狀態,覺得不平,覺得痛苦,就叫苦,鳴不平,在世界文學中關於這類的文學確是不少。這些叫苦,鳴不平的文學對於革命沒有大影響,因為叫苦,鳴不平,沒有力量,壓迫你們的人仍然不理,老鼠雖吱吱地叫,盡管叫出很好的文學,貓兒吃起它來,還是不客氣;所以僅僅有叫苦鳴不平的文學,這個民族沒用,因為止於叫苦鳴不平。例如鄉下人打官司,失敗的方麵到了分發冤單的時候,官廳就知道分發冤單的方麵沒有力量再打官司,馬上官司要歸了結;所以叫苦鳴不平的文學等於叫冤,壓迫者對此覺得很放心。不中用的民族因為叫苦沒用,連苦也不叫了,這些民族成為沉默的民族,這些民族快要滅亡了: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除泰戈爾一人外),都沒有聲音了。富有反抗性,蘊藏全副力量的民族,因為叫苦沒用,它的聲音改變了,由哀音而變為憤怒之音,帶有憤怒之音的文學出現,反抗就快來了;因為它很憤怒,所以,與革命爆發時代接近的文學每每帶有憤怒之音;它要反抗,它要複仇。蘇俄革命將起時,曾有此類文學;波蘭、芬蘭雖然複國,因為蘇俄革命成功而使之複國,沒有經過革命的階段,因此沒有此類文學。
(二)到了大革命的時代,文學沒有了,沒有聲音了,因為大家受革命潮流波及,大家由呼聲轉之行動,大家忙著革命,沒有閑空談文學了;再一層那時候民生凋敝,一心一德找麵包吃而加緊革命,那裏有心思談文學呢?守舊的人因為受革命潮流打擊,氣得發昏,不能再唱所謂它們的文學了。有人說:“文學窮苦的時候做的”,其實未必,窮苦的時候必定沒有文學作品的;當我在北京,窮得很,到處借錢,無有文學發表,到薪俸發放時,方坐下來做文章。忙的時候,也必定沒有文學作品,挑擔的人必要把擔子放下,才能做文章;拉車的人也必定要把車子放下,才能做文章。大革命時代忙得很,同時又窮得很,一部分人和他部分人鬥爭,非變換現代社會底狀態不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做文章;所以大革命時代底文學隻好暫歸沉寂了!
(三)等到大革命成功後,社會底狀態緩和了,大家底生活有餘裕了,這時候就產生文學。這時候底文學有二:一種文學是讚揚革命,稱頌革命——謳歌革命;因為進步的文學家想到社會改變,社會向前走,對於舊社會破壞和新社會建設,都覺得有趣味,一方麵對於舊的製度崩潰高興,一方麵對於新的建設謳歌。當社會沒有改變時,以為社會應該改變,非毀滅社會反對社會不可,進步的文學倡出這番議論後,人們都表示同情,大家都實行破壞,信仰的人少,沒有影響,信仰的人多,文學競成為社會運動;運動起來了,社會改變了,所以謳歌革命。另一種文學是吊舊社會底滅亡,——挽歌也是革命後底文學,有些人以為這是反革命的文學。社會雖是改變了,但社會上底舊人物很多,舊人物不能一時變成新人物,它們底腦殼中滿藏著舊思想舊東西;這些人在革命時不革命,革命後反革命,因為革命時對於自己沒有關係,對於自己沒有損失,但是革命後,社會底一切都改變了,影響到他們自身的一切,回想舊時的舒服,對於舊社會眷念不已,戀戀不舍,因而講出很古的話,陳舊的話。形成這樣的文學,這種文學都是悲哀的調子,表示它心裏不舒服;一方麵看見新的建設勝利了,一方麵看見舊的製度滅亡了,所以唱起挽歌來。懷舊唱挽歌,表示已經革命了;如果沒有革命,舊人物正得勢,不會唱挽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