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之變遷,即人生觀之變遷也。中國今日。正其時矣。嚐有人來詢日,何者為正當之人生觀。諸君聞我以上所講五點,則知此問題,乃亦不能答複之問題焉。蓋人生觀,既無客觀標準,故惟有返求之於己,而決不能以他人之現成之人生觀,作為我之人生觀者也。人生觀雖非製成之品,然有關人生觀之問題,可為諸君告者,有以下各項:日精神與物質,日男女之愛,日個人與社會,日國家與世界。
所謂精神與物質者:科學之為用,專注於向外,其結果則試驗室與工廠遍國中也。朝作夕輟,人生如機械然,精神上之慰安所在,則不可得而知也。我國科學未發達,工業尤落人後,故國中有以開紗廠設鐵廠創航業公司自任,如張季直、聶雲台之流,則國人相率而崇拜之。抑知一國偏重工商,是否為正當之人生觀,是否為正當之文化,在歐洲人觀之,已成大疑問矣。歐戰終後,有結算二三百年之總賬者,對於物質文明,不勝務外逐物之感。厭惡之論,已屢見不一見矣。此精神與物質之輕重,不可不注意者一也。
所謂男女之愛者:方今國內,人人爭言男女平等,戀愛自由,此對於舊家庭製度之反抗,無可免者也。且既言解放,則男女社交,當然在解放之列。然我以為一人與其自身以外相接觸,不論其所接所觸者為物為人,要之不免於占有衝動存乎其間,此之謂私,既已言私,則其非為高尚神聖可知。故孟子以男女與飲食並列,誠得其當也。而今之西洋文學,十書中無一書能出男女戀愛之外者,與我國戲劇中,十有七八不以男女戀愛為內容者,正相反對者也。男女戀愛,應否作為人生第一大事,抑更有大於男女戀愛者,此不可不注意者二也。
所謂個人與社會者:重社會則輕個人之發展,重個人則害社會之公益,此古今最不易解決之問題也。世間本無離社會之個人,亦無離個人之社會。故個人社會雲者,不過為學門研究之便利計,而乃設此對待名詞耳。此問題之所以發生者,在法製與財產之關係上尤重。譬諸教育過於一律,政治取決於多數,則往往特殊人才為群眾所壓倒矣。生計組織過於集中,則小工業為大工業所壓倒,而社會之富集中於少數人,是重個人而輕社會也。總之,智識發展,應重個人;財產分配,應均諸社會;雖其大原則如是,而內容甚繁,此亦不可不注意者三也。
至於國家主義與世界主義之爭:我國向重平和,向愛大同。自無走入偏狹愛國主義之危險,然國中有所謂國貨說,有所謂收回權利說,此則二說之是非尚在未決之中,故亦諸君所應注意者也。
方今國中競言新文化,而文化轉移之樞紐,不外乎人生觀。吾有吾之文化,西洋有西洋之文化。西洋之有益者如何采之,有害者如何革除之;凡此取舍之間,皆決之於觀點。觀點定,而後精神上之思潮,物質上之製度,乃可按圖而索。此則人生觀之關係於文化者所以若是其大也。諸君學於中國,不久即至美洲,將來溝通文化之責即在諸君之雙肩上。所以敢望諸君對此問題時時放在心頭,不可於一場演說後便爾了事也。
[說明]原載《清華周刊》1923年第27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