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玄學與科學(2 / 3)

第一,凡概念推論或是自相矛盾,科學不承認他是真的。

第二,凡概念不能從不反常的人的知覺推斷出來的,科學不承認他是真的。

第三,凡推論不能使尋常有論理訓練的人依了所根據的概念,也能得同樣的推論,科學不承認是真的。

我們審查推論,加了“有論理訓練”幾個字的資格,因為推論是最容易錯誤的。沒有論理的訓練,很容易以偽為真。傑文斯(Jevons)的《科學原則》(Principles Science)講得最詳細。我為篇幅所限,不能詳述,讀者可以求之於原書。

我單舉一件極普通的錯誤,請讀者注意。就是所謂證據責任問題。許多假設的事實,不能證明他有,也不能證明他無,但是我們決不因為不能反證他,就承認是真的。因為提出這種事實來的人,有證明他有的義務。他不能證明,他的官司就輸了。譬如有一個人說他白日能看見鬼——這是他的自覺,我們不能證明他看不見鬼,然而證明的責任是在他,不在我們。況且常人都是看不見鬼的,所以我們說他不是說謊,就是有神經病。

以上所講的是一種淺近的科學知識論。用哲學的名詞講起來,可以說是存疑的唯心論(Skeptical idealisn)。凡研究過哲學問題的科學家如赫胥黎、達爾文、斯賓塞、詹姆士(W。James)、皮爾生(Karl Pearson)、杜威,以及德國馬哈(Mach)派的哲學,細節雖有不同,大體無不如此。因為他們以覺觀感觸為我們知道物體惟一的方法,物體的概念為心理上的現象,所以說是唯心。覺官感觸的外界,自覺的後麵,有沒有物,物體本質是什麼東西:他們都認為不知,應該存而不論,所以說是存疑。他們是玄學家最大的敵人,因為玄學家吃飯的家夥,就是存疑唯心論者所認為不可知的,存而不論的、離心理而獨立的本體。這種不可思議的東西,貝克萊(Berkey)叫他為上帝;康德、叔本華叫他為意向;比希納(Buchner)叫他為物質,克利福德(Clifford)叫他為心理質,張君勱叫他為我。他們始終沒有大家公認的定義方法,各有各的神秘,而同是強不知以為知。旁人說他模糊,他自己卻以為玄妙。

我們可以拿一個譬喻來,說明他們的地位。我們的神經係就譬如一組的電話。腦經是一種很有權力的接線生,覺神經是叫電話的線,動神經是答電話的線。假如接線生是永遠封鎖在電話總局裏麵,不許出來同叫電話答電話的人見麵,接線生對於他這班主顧,除去昕他們在電話上說話以外,有什麼法子可以研究他們?存疑唯心論都說,人之不能直接知道物的本體,就同這種接線生一樣:弄來弄去,人不能跳出神經係的圈子,覺官感觸的範圍,正如這種接線生不能出電話室的圈子,叫電話的範圍。玄學家偏要叫這種電話生說,他有法子可以曉得打電話的人是什麼樣子,穿的甚麼衣服。豈不是騙人?

張君勱的人生觀與科學

讀者如果不覺得我上邊所講的知識論討厭,細細研究一遍,再看張君勱的《人生觀》下半篇,就知道他為什麼一無是處的了。他說人生觀不為論理方法所支配,科學回答他,凡不可以用論理學批評研究的,不是真知識。他說“純粹之心理現象”在因果律之例外;科學回答他,科學的材料原都是心理的現象,若是你所說的現象是真的,決逃不出科學的範圍。他再三的注重個性,注重直覺,但是他把個性直覺放逐於論理方法定義之外。科學未嚐不注重個性直覺,但是科學所承認的個性直覺,是“根據於經驗的暗示,從活經驗中裏湧出來的”。(參胡適之《五十年世界之哲學》)他說人生觀是綜合的,“全體也,不容於分割中求之也”。科學答他說,我們不承認這樣混沌未開的東西,況且你自己講我與非我,列了九條,就是在那裏分析他。他說人生觀問題之解決,“決非科學所能為力”,科學答他說,凡是心理的內容,真的概念推論,無一不是科學的材料。

關於最後這個問題,是科學與玄學最重要的爭點,我還要引申幾句。

科學與玄學戰爭的曆史

玄學(Metaphysics)這個名詞,是篡輯亞裏士多德遺書的安德龍聶克士(Andronicus)造出來的。亞裏士多德本來當他為根本哲學(First philosophy)或是神學(Theology),包括天帝、宇宙、人生種種觀念在內,所以廣義的玄學在中世紀始終沒有同神學分家。到了十七世紀天文學的祖宗伽利略(Galileo)發明地球行動的時候,玄學的代表是羅馬教的神學家。他們再三向伽利略說,宇宙問題,不是科學的範圍,非科學所能解決的,伽利略不聽。他們就於一千六百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開主教大會,正式宣言道:

“說地球不是宇宙中心,非靜而動,而且每日旋轉,照哲學上神學講起來,都是虛偽的……”

無奈真是真,偽是偽;真理既然發明,玄學家也沒有法子。從此向來屬於玄學的宇宙就被科學搶去。但是玄學家總說科學研究的是死的,活的東西不能以一例相繩(與張君勱一鼻孔出氣)。無奈達爾文不知趣,又做了一部《物種由來》(讀者注意,張君勱把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論歸入他的人生觀!),證明活的東西也有公例。雖然當日玄學家的忿怒不減於十七世紀攻擊伽利略的主教,真理究竟戰勝,生物學又變做科學了。到了十九世紀的下半期連玄學家當做看家狗的心理學,也宣告了獨立。玄學於是從根本哲學,退避到本體論(Ontology)。他還不知悔過,依然向哲學擺他的架子,說“自覺你不能研究,覺觀感觸以外的本體,你不能研究。你是形而下,我是形而上;你是死的,我是活的”。科學不屑得同他爭口舌:知道在知識界內,科學方法是萬能,不怕玄學終久不投降。

中外合璧式的玄學及其流毒

讀者諸君看看這段曆史,就相信我說玄學附在張君勱身上,不是冤枉他的了。況且張君勱的人生觀,一部分是從玄學大家柏格森化出來的。對於伯格森哲學的評論,讀者可以看胡適之的《五十年來世界之哲學》。他的態度很是公允,然而他也說他是“盲目衝動”。羅素在北京的時候,聽說有人要請柏格森到中國來演講,即對我說,“我很奇怪你們為什麼要請柏格森,他的盛名是騙巴黎時髦婦人得來的,他對於哲學可謂毫無貢獻,同行的人都很看不起他。”

然而平心而論,柏格森的主張,也沒有張君勵這樣魯莽。我們細看他說“良心之自動”,又說“自孔孟以至於宋元明之理學家,側重內心生活之修養,其結果為精神文明”。可見得西洋的玄學鬼到了中國,又聯合了陸象山、王陽明、陳白沙高談心性的一班朋友魂靈,一齊鑽進張君勱的“我”裏麵。無怪他的人生觀,是玄而又玄的了。

玄學家單講他的本體論,我們決不肯荒廢我們寶貴的光陰來攻擊他。但是一班的青年上了他的當,對於宗教、社會、政治、道德一切問題真以為不受論理方法支配,真正沒有是非真偽;隻須拿他所謂主觀的、綜合的、自由意誌的人生觀來解決他。果然如此,我們的社會是要成一種什麼社會?果然如此,書也不必讀,學也不必求,知識經驗都是無用,隻要以“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張之”,因為人生觀“皆起於良心之自動,而決非有使之然者也。”讀書、求學、知識、經曆,豈不都是枉費功夫?況且所有一切問題,都沒有討論之餘地——討論都要用論理的公例,都要有定義方法,都是張君勱人生觀所不承認的。假如張獻忠這種妖孽,忽然顯起魂來,對我們說,他的殺人主義,是以“我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張之,以為天下後世表率”,我們也隻好當他是叔本華、馬克斯一類型的大人物,是“一部長夜漫漫的曆史中秉燭以導吾人之先路者”;這還從何說起?況且人各有各的良心,又何必有人來“秉燭”,來做“表率”,人人可以拿他的不講理的人生觀來“起而主張之”,安見得孔子、釋迦、墨子、耶穌的人生觀比他的要高明?何況是非真偽是無標準的呢?一個人的人生觀當然不妨矛盾,一麵可以主張男女平等,一麵可以實行一夫多妻。隻要他說是“良心之自動”,何必管什麼論理不論理?他是否是良心之自動,旁人也當然不能去過問他。這種社會可以一日居嗎?

對於科學的誤解

這種不可通的議論的來曆,一半由於迷信玄學,一半還由於誤解科學,以為科學是物質的、機械的。歐洲的文化是“物質文化”。歐戰以後工商業要破產,所以科學是“務外逐物”。我再來引一引張君勱的原文:“所謂精神與物質者:科學之為用,專注於向外,其結果則試驗室與工廠遍國中也。朝作夕輟,人生為機械然,精神上之慰安所在,則不可得而知也。我國科學未發達,工業尤落人後,故國中有以開紗廠設鐵廠創航業公司自任,如張季直、聶雲台之流,則國人相率而崇拜之。抑知一國偏重工商,是否為正當之人生觀,是否為正當之文化,在歐洲人觀之,已成大疑問矣。歐戰終後,有結算二三百年之總帳者,對於物質文明,不勝務外逐物之感。厭惡之論已屢見不一見矣……”

這種誤解在中國現在很時髦,很流行。因為他的關係太重要,我還要請讀者再耐心聽我解釋解釋。我們已經講過,科學的材料是所有人類心理的內容,凡是真的概念推論,科學都可以研究,都要求研究。科學的目的是要屏除個人主觀的成見——人生觀最大的障礙——求人人所能共認的真理。科學的方法,是辨別事實的真偽,把真事實取出來詳細的分類,然後求他們的秩序關係,想一種最單簡明了的話來概括他。所以科學的萬能,科學的普遍,科學的貫通,不在他的材料,在他的方法。愛因斯坦談相對論是科學,詹姆士講心理學是科學,梁任公講曆史研究法,胡適之講《紅樓夢》也是科學。張君勸說科學是“向外”的,如何能講得通?

科學不但無所謂向外,而且是教育同修養最好的工具,因為天天求真理,時時想破除成見,不但使學科學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愛真理的誠心。無論遇見什麼事,都能平心靜氣去分析研究,從複雜中求單簡,從紊亂中求秩序;拿論理來訓練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經驗來指示他的直覺,而直覺力愈活。了然於宇宙生物心理種種關係,才能夠真知道生活的樂趣。這種“活潑潑地”心境,隻有拿望遠鏡仰察天空的虛漠,用顯微鏡俯視過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參領得透徹,又豈是枯坐談禪、妄言玄理的人所能夢見。諸君隻要拿我所舉的科學家如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詹姆士、皮爾生的人格來同什麼叔本華、尼采比一比,就知道科學教育對於人格影響的重要了。又何況近年來生物學上對於遺傳性的發現,解決了數千年來性善性惡的聚訟,使我們恍然大悟,知道根本改良人種的方法,其有功於人類的前途,正未可限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