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石運斤成風
聽而斷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
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嚐試為寡人為之!”
匠石曰,“臣則嚐能斷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
自夫子(謂惠子)之死也,否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這一篇寫“知己之感”,從古至今,無人能及。看他寫“堊漫其鼻端,若蠅翼”,寫“匠石運斤成風”,都好像真有此事,所以有文學的價值。看他寥寥七十個字,寫盡無限感慨,是何等“經濟的”手腕!
自漢到唐這幾百年中,出了許多“雜記”體的書,卻都不配稱做“短篇小說”。最下流的如《神仙傳》和《搜神記》之類,不用說了。最高的如《世說新語》,其中所記,有許多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卻沒有“短篇小說”的體裁。如下舉的例:
一、恒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看已十圍,慨然日,“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二、王子猷(徽之)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傍徨,詠左思《招隱詩》,急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日,“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此等記載,都是揀取人生極精彩的一小段,用來代表那人的性情品格,所以我說《世說》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隻是《世說》所記都是事實,或是傳聞的事實,雖有剪裁,卻無結構,故不能稱做“短篇小說”。
比較說來,這個時代的散文短篇小說還該數到陶潛的《桃花源記》。這篇文字,命意也好,布局也好,可以算得一篇用心結構的“短篇小說”。此外,便須到韻文中去找短篇小說了。韻文中《孔雀東南飛》一篇是很好的短篇小說,記事言情,事事都到。但是比較起來,還不如《木蘭辭》更為“經濟”。
《木蘭辭》記木蘭的戰功,隻用“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十個字;記木蘭歸家的那一天,卻用了一百多字。十個字記十年的故事,不為少。一百多字記一天的事,不為多。這便是文學的“經濟”。但是比較起來,《木蘭辭》還不如古詩《上山采靡蕪》更為神妙。
那詩道: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索五丈餘。將縑來比索,新人不如故。”
這首詩有許多妙處,第一,他用八十個字,寫出那家夫婦三口的情形,使人可憐被逐的“故人”,又使人痛恨那沒有心肝,想靠著老婆發財的“故夫”。第二,他寫那人棄妻娶妻的事,卻不用從頭說起:不用說“某某,某處人,娶妻某氏,甚賢;已而別有所愛,遂棄前妻而娶新歡……”他隻從這三個人的曆史中挑出那日從山上采野菜回來遇著故夫的幾分鍾,是何等“經濟的手腕”!是何等“精彩的片段”!第三,他隻用“上山采靡蕪,下山逢故夫”十個字,便可寫出這婦人是一個棄婦,被棄之後,非常貧苦,隻得挑野菜度日。這是何等神妙手段!懂得這首詩的好處,方才可談“短篇小說”的好處。
到了唐朝,韻文散文中都有很妙的短篇小說。韻文中,杜甫的《石壕吏》是絕妙的例。那詩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這首詩寫天寶之亂,隻寫一個過路投宿的客人夜裏偷聽得的事,不插一句議論,能使人覺得那時代征兵之製的大害,百姓的痛苦,丁壯死亡的多,差役捉人的橫行一一都在眼前。捉人捉到生了孫兒的祖老太太,別的更可想而知了。
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中,盡有很好的短篇小說。最妙的是《新豐折臂翁》一首。看他寫“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使人不得不發生“苛政猛於虎”的思想。白居易的《琵琶行》也算得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白居易的短處,隻因為他有點迂腐氣,所以處處要把做詩的“本意”來做結尾。即如《新豐折臂翁》篇末加上“君不見開元宰相宋開府”一段,便沒有趣味了。又如《長恨歌》一篇,本用道士見楊貴妃,帶來信物一件事作主體。白居易雖做了這詩,心中卻不信道士見楊妃的神話;所以他不但說楊妃所在的仙山“在虛無縹緲中”;還要先說楊妃死時“金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竟直說後來“天上”帶來的“鈿合金釵”是馬嵬坡拾起的了!自己不信。所以說來便不能叫人深信。人說趙子昂畫馬,先要伏地作種種馬相。做小說的人,也要如此,也要用全副精神替書中人物設身處地,體貼入微。做“短篇小說”的人,格外應該如此。為什麼呢?因為“短篇小說”要把所挑出的“最精彩的一段”作主體,才可有全神貫注的妙處。若帶點迂氣,處處把“本意”點破,便是把書中事實作一種假設的附屬品,便沒有趣味了。
唐朝的散文短篇小說很多,好的卻實在不多。我看來看去,隻有張說的《虯髯客傳》可算得上品的“短篇小說”。《虯髯客傳》的本旨隻是要說“真人之興,非英雄所冀”。他卻平空造出虯髯客一段故事,插入李靖、紅拂一段情史,寫到正熱鬧處,忽然寫“太原公子裼裘而來”,遂使那位野心豪傑絕心於事國,另去海外開辟新國。這種立意布局,都是小說家的上等工夫。這是第一層長處;這篇是“曆史小說”。凡做“曆史小說”,不可全用曆史上的事實,卻又不可違背曆史上的事實。全用曆史的事實,便成了《演義》體,如《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誌》,沒有真正“小說”的價值。(《三國》所以稍有小說價值者,全靠其能於曆史事實之外,加入許多小說材料耳。)若違背了曆史的事實,如《說嶽傳》使嶽飛的兒子掛帥印打平金國,雖可使一班愚人快意,卻又不成“曆史的”小說了。最好是能於曆史事實之外,造成一些“似曆史又非曆史”的事實,寫到結果卻又不違背曆史的事實。如法國大仲馬的《俠隱記》(商務出版。譯者君朔,不知是何人。我以為近年譯西詳小說當以君朔所譯諸書為第一。君朔所用白話,全非抄襲1日小說的白話,乃是一種特創的白話,最能傳達原書的神氣。其價值高出林紓百倍。可惜世人不會賞識),寫英國暴君查爾第一世為克林威爾所囚時,有幾個俠士出了死力百計想把他救出來,每次都到將成功時忽又失敗;寫來極熱鬧動人,令人急煞,卻終不能救免查爾第一世斷頭之刑,故不違背曆史的事實。又如《水滸傳》所記宋江等三十六人是正史所有的事實。《水滸傳》所寫宋江在潯陽江上呤反詩,寫武鬆打虎殺嫂,寫魯智深大鬧和尚寺……等事,處處熱鬧煞,卻終不違曆史的事實(《蕩寇誌》便違背曆史的事實了)。《虯髯客傳》的長處正在他寫了許多動人的人物事實,把“曆史的”人物(如李靖、劉文靜、唐太宗之類)和“非曆史的”人物(如虯髯客、紅拂是)穿插夾混,叫人看了竟像那時真有這些人物事實。但寫到後來,虯髯客飄然去了,依舊是唐太宗得了天下,一毫不違背曆史的事實。這是“曆史小說”的方法,便是《虯髯客傳》的第二層長處。此外還有一層好處。唐以前的小說,無論散文韻文,都隻能敘事,不能作全副氣力描寫人物。《虯髯客傳》寫虯髯客極有神氣,自不用說了。就是寫紅拂、李靖等“配角”,也都有自性的神情風度。這種“寫生”手段,便是這篇的第三層長處。有這三層長處,所以我敢斷定這篇《虯髯客傳》是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說”。宋朝是“章回小說”發生的時代。如《宣和遺事》和《五代史平話》等書,都是後世“章回小說”的始祖。《宣和遺事》中記楊誌賣刀殺人,晁蓋等八人路劫生辰綱,宋江殺閻婆惜諸段,便是施耐庵《水滸傳》的稿本。從《宣和遺事》變成《水滸傳》,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大進步。但宋朝是“雜記小說”極盛的時代,故《宣和遺事》等書,總脫不了“雜記體”的性質,都是上段不接下段,沒有結構布局的。宋朝的“雜記小說”頗多好的,但都不配稱做“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有結構局勢的;是用全副精神氣力貫注到一段最精彩的事實上的。“雜記小說”是東記一段,西記一段,如一盤散沙,如一篇零用賬,全無局勢結構的。這個區別,不可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