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孔子與中國(3 / 3)

《周禮·天官大宰》:師以賢得民,儒以道得民,吏以治得民。鄭玄注雲:師,諸侯師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諸侯保氏,有六藝以教民者;吏,小吏在鄉邑者;《地官大司徒》:聯師儒。鄭玄注雲:師儒,鄉裏教以道藝者。是周之儒者,其地位與鄉邑小吏同,其專職是禮、樂、射、禦、書、數的六藝,賢屬師,治屬吏,非儒者之事,儒者所教的禮,當然說不上吉、凶、賓、軍、嘉全部的禮,不過士民所需凶禮中的喪吊,嘉禮中的昏冠之禮節儀文而已,更說不上治術;若有人把孔門的禮教和孔子以前儒者所教六藝的禮並為一談,便是天大的錯誤?孔子說:“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祝史之事也。”(《禮記·效特牲》)孔子對子夏說;“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此所謂君子小人,與“小人哉樊須也”之小人同義,彼謂稼圃為小道末藝,非治國平天下的大道,此謂小人儒為習於禮、樂、射、禦、書、數的小儒,非以禮教治國安民的君子儒。)這正是說禮之義不在禮節儀文之未,君子儒不以六藝多能為貴,所以孔子以後的利和儒,都有特殊的意義,儒是以禮治國的人,禮是君權、父權、夫權三綱一體的治國之道,而不是禮節儀文之末。不懂得這個,便不懂得孔子。

科學與民主,是人類社會進步之兩大主要動力,孔子不言神怪,是近於科學的。孔子的禮教,是反民主的,人們把不言神怪的孔子打入了冷宮,把建立禮教的孔子尊為萬世師表,中國人活該倒黴!

請看近數十年的曆史,每逢民主運動失敗一次,反動潮流便高漲一次;同時孔子便被人高抬一次,這是何等自然的邏輯!帝製雖然兩次倒台,然而袁世凱和徐世昌的走狗,卻先後昌言民國的大總統就是君,忠於大總統就是忠於君;善哉,善哉!原來中國的共和,是實君共和,還沒有做到虛君共和!民國初年,女權運動的人們,競認為夫妻平等,無傷於君父二綱;美哉,美哉!原來孔子三綱一體的禮教,是可以肢解的!這些新發明,真是中國人特有的天才。

孔子的禮教,真能夠支配現代人的思想行為嗎?就是一班主張尊孔的人們,也未必能作肯定的答複吧!禮教明明告訴我們:君臣大倫不可廢,無君便是禽獸;然而許多主張尊孔的人,居然兩次推翻帝製,把皇帝趕出皇宮,律以禮教,這當然是犯上作亂;一麵犯上作亂,一麵又力倡祀孔,這是何等滑稽的事!禮教明明告訴我們: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然而許多主張尊孔的人,居然身為議員,在國會中大議而特議!禮教明明告訴我們:“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然而許多主張尊孔的人,居然大倡其女權,大倡其男女平等;這不是反了嗎!禮教明明告訴我們:“信,婦德也,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禮記·郊特牲》)然而有些主張尊孔的人,自己意和寡婦結婚。禮教明明告訴我們:“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論語·為政》)“父母在,朝夕恒食,子婦佐餃,既食恒餃。”“非餃莫之敢飲食”。“子事父母,雞初明,……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以適父母舅始之所,及所,下氣怡聲,問衣、燠、寒、疾、痛、苛、癢,而敬抑搔之,……棗栗飴蜜以甘之,堇、堇、柵、榆、免、薨,滌漩以滑之,脂膏以膏之,父母舅姑必嚐之而後退。”(《禮記·內則》)然而主張尊孔的人,都這樣孝敬父母嗎?非父母舅始之俊餘不敢飲食嗎?有此還要離開父母舅姑組織小家庭哩!禮教明明告訴我們:“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麵,”“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內則》)“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男女不雜坐。”(《曲禮》)然而尊孔的人,能夠願意千百萬女工一齊離開工廠,回到家庭,使之內言不出嗎?能禁止男女同學嗎?他們宴會時不邀請女客同席雜坐共食嗎?他們豈不常常和女朋友互換名片,社交公開嗎?不但女子出門不蔽麵,大家還要恭維學習美人魚哩!禮教明明告訴我們:“男女授受不親,”(《孟子》,《禮記》)“非祭非喪,不相授器,其相接,則女受以篚,其無篚,則皆坐奠之而後取之。”(《禮記·內則》)然而尊孔的人,不但男女授受可親,而且以握手為禮,摟腰跳舞,而且男子生病會請女醫診脈,女子產兒會請男醫收生,孔子若活到現在,看見這些現象,豈不要氣炸了肺嗎?這班尊孔的人們,大約嘴裏雖不說,心裏卻也明白二千年前的孔子禮教,已經不能支配現代人的思想行為了,所以隻好通融辦理;獨至一件與他們權威有礙的事,還是不能通融,還得仰仗孔子的威靈,來壓服一班犯上作亂的禽獸,至於他們自己曾否犯上作亂,這本糊塗帳,一時也就難算了。孔子的三綱禮教所教訓我們的三件事;一是“事君,可貴、可賤、可富、可貧、可生、可殺,而不可使為亂”(《禮記·表記》);一是“父母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禮記·內則》);一是“寡婦不夜哭(鄭注雲:嫌思人道),婦人疾,問之不問其疾”(鄭注雲:嫌媚。略之也,問增損而已);“寡婦之子,不有見焉,則弗友也”(均見《劄記·坊記》)。分之尊孔者,對於第二第三教訓,未必接受,對於第一個教訓,到有點正合孤意了,他們之所以尊孔,中心問題即在此;漢之高帝宣帝以及曆朝民賊,並不重視儒生,而祀孔典禮,則曆久而愈隆,其中心問題亦即在此;孔子立教之本身,其中心問題亦即在此。此孔子之所以被尊為萬世師表也。如果孔子永久是萬世師表,中國民族將不免萬世倒黴,將一直倒黴到孔子之徒都公認外國統監就是君,忠於統監就是忠於君,那時萬世師表的孔子,仍舊是萬世師表,“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的孔子之徒,隻要能過事君的癮,盜賊夷狄都無所擇,馮道、姚樞、許衡、李光地、曾國藩、鄭孝胥、羅振玉等,正是他們的典型人物。

人類社會之進步,雖不幸而有一時的曲折,甚至於一時的倒退,然而隻要不是過於近視的人。便不能否認曆史的大流,終於是沿著人權民主運動的總方向前進的。如果我們不甘永遠落後,便不應該乘著法西斯特的一時逆流,大開其倒車,使中國的進步再延遲數十年呀!不幸的很,中國經過了兩次民主革命,而進步黨人所號召的“賢人政治”,“東方文化”,袁世凱、徐世昌所提倡的“特別國情”,“固有道德”,還成為有力的主張。所謂“賢人政治”,所謂“東方文化”,所謂“特別國情”,所謂“固有道德”,那一樣不是孔子的禮教在作祟呢?那一樣不是和人權民主背道而馳呢?

人們如果定要尊孔,也應該在孔子不言神怪的方麵加以發揮,不可再提倡阻害人權民主運動,助長官僚氣焰的禮教了!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孔子的禮教不廢,人權民主自然不能不是犯上作亂的邪說;人權民主運動不高漲,束手束足意氣銷沉安分守己的奴才,那會有萬眾一心反抗強鄰的朝氣。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之下,隻能夠產生馮道、姚樞、許衡、李光地、曾國藩、鄭孝胥、羅振玉,而不能夠產生馬拉、丹東、羅伯斯庇爾。幸運的是萬世師表的孔子,倒黴的是全中國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