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論東西文化的幽默(1 / 2)

林語堂

林語堂(1895~1976),我國著名作家、教育家,原名和樂,後改名為玉堂,福建龍溪人。1916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1919年至1923年先後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德國耶拿大學和萊比錫大學,最後獲語言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曆任北大、北師大、女師大等校教職,曾參加“語絲社”,著有《京華煙雲》、《大荒集》等。

各位女士和各位先生,我得以《論東西文化的幽默》這個題目向本屆會議所特出的主題發表演說,深感欣幸。記得伯格森說過,“幽默可使緊張的情緒疏散,神經鬆弛。”我希望我們在討論這一主題之後,大家不致於再犯上過分緊張的錯誤。

幽默是人類心靈開放的花朵

一般認為哭是一切動物所共有的本能,笑卻隻是猿猴的特性;這種特性隻有我們和我們的祖先人猿才有。

我不妨補充一句,思想是人的本能,但對一個人的錯誤,以微微一笑置之卻是神了。我不否認海豚很會嬉戲作樂。至於象和馬會不會笑,我卻不知道了。即使他們會的話,似乎也不能很明顯的表現出來。我認為幽默的發展是和心靈發展並進的。因此幽默是人類心靈舒展的花朵,它是心靈的放縱或者是放縱的心靈。惟有放縱的心靈,才能客觀地靜觀萬事萬物而不為環境所囿。

維多利亞女王的遺言

這可以算得是文明的一項特殊賜予,每當文明發展到了相當的程度,人便可以看到他自己的錯誤和他的同人的錯誤,於是便出現了幽默。每當人的智力能夠覺察統治人們的愚行;政客們的偽善麵孔與陳腔濫調,以及人類的弱點與缺失;徒勞無益的努力與矯揉造作的情態,我們自己的夢想與現實之脫節,幽默便必然表現於文學。

故幽默也是人類領悟力的一項特殊賜予。我特別欣賞維多利亞女王臨終前的最後遺言。當她知道她的死期已到,這位大英帝國統治者的最後一句話:“我已盡力而為了。”她知道她不是完人,隻不過是已盡了她一生最大的努力。我喜歡那種謙虛,那種健全的熱情的和具有人情味的智慧。這就是最好的一種幽默。

搔癢是人生一大樂趣

有時我們把幽默和機智混為一談,或者甚至把它混淆為對別人的嘲笑和輕蔑。實際發自這種惡意的態度,應稱之謂嘲謔或譏諷。嘲謔與譏諷是傷害人的,它像嚴冬刮麵的冷風。幽默則如從天而降的溫潤細雨,將我們孕育在一種人與人之間友情的愉快與安適的氣氛中。它猶如潺潺溪流或者照映在碧綠如茵的草地上的陽光。嘲謔與譏諷損傷感情,輒使對方感到尷尬不快而使旁觀者覺得可笑,幽默是輕輕地挑逗人的情緒,像搔癢一樣。搔癢是人生一大樂趣,搔癢會感覺到說不出的舒服,有時真是爽快極了,爽快得使你不自覺的搔個不休。那猶如最好的幽默之特性。它像是星星火花般的閃耀,然而卻又遍處彌漫著舒舒的氣息,使你無法將你的指頭按在某一行文字上指出那是它的所在。你隻覺得舒爽,但卻不知道舒爽在哪裏以及為什麼舒服,而隻希望作者一直繼續下去。

朋友之間會心的微笑

因此,我們必須把幽默的真諦與各種作用混淆不清的語意加以區分,正如我們要將哄笑與冷笑,捧腹大笑和淡淡的微笑,或者嗤嗤譏笑加以區分一樣。我喜歡一個作家含有淡淡帶哀慟的微笑,那會給我們一點甜蜜的憂鬱,就像葛端那首《墓園的衰歌》。絕妙的一種微笑是兩個朋友相對“會心的微笑”,即一般所謂“相視莫逆”、“心照不宣”的淺笑。當愛默生和卡萊爾初次見麵時,他們未發一語,而隻像“心心相印”般的發出微笑。這便是中國人所最欣賞的“會心的微笑”。

佛祖與基督的愛與恕

各位女士和各位先生,我認為最精微純粹的幽默便是能逗引人發出一種含有思想並發人深省的笑耍。如果我們是天使,便不需要幽默,我們將整天翱翔在空際呤唱讚美詩。不幸我們生存在這人世間,居於天使與魔鬼之間的境界。人生充滿了悲哀與憂愁,愚行與困頓。那就需要幽默以促使人發揮潛力,複蘇精神的一個重要啟示。

它表現在一種廣大無垠的哀憐中,以一種悲慟且富有同情的態度來洞察人生。這惟有人類中最大的人物始克臻此,正如佛祖和耶穌。我想,佛祖的教訓可用五個字總括,即“憐天下萬物”。而耶穌對那個被捉住的淫婦正受猶太村民包圍投石時說:“慢著!且讓那些沒有犯過罪的人投擊第一塊石頭。”這就是表現出一種寬宏的哀憐並教眾人反省的警惕。也就是崇高的洞察力,對全人類的一種包含著慈悲與仁恕的諒解。

且讓我再舉幾個胸襟偉大的人所流露出來的一種幽默實例——一種由於承受這人世間所不可避免的事情,或者克服一種缺憾,藉以表現內在潛力的幽默。

蘇格拉底潑辣的妻子

諸位都知道蘇格拉底有一位潑辣的悍妻。蘇格拉底每當受到太太一連串的責罵後,他就走出屋子去找寧靜的地方。他正跨出門外一步,他的悍妻便把一桶冷水從窗口倒在他的頭上,淋得蘇格拉底混身弢濕。他卻毫無慍色,而自言自語的說:“雷聲過後必然雨下來了。”這樣,便泰然自若的走向雅典市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