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中國哲學對未來世界的影響(3 / 3)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子探索呢?假使它本身,既不是知識對象,又不是語言文字說明的對象,那麼,我們為什麼對於它還感受這樣大的興趣呢?在這一點上,我不曉得各位對宗教情緒是采取怎麼樣的一個立場,遵守那一個教派。但是兄弟采取的既不是Deism,也不是Theism而是Pantheism。為什麼把這個高高在上的God the most high拉下來貫注在整個的世界裏?這是什麼樣的動機呢?那就是在希臘的宗教上麵或者是在希伯萊的宗教上麵,假使要接受Deism,平常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就是“God iS in heaven and all is wrong with the world”;如果那樣,你把這個宗教上麵神聖的精神主體把它提升到那樣子高,而它的效力不能夠達到世界,不能夠支配這個世界,那麼,那一種宗教能不能拯救世界呢?至少人家在思想上麵可以畫一個問號!再有Theism,雖然把那個Highest Deity,把它Personify,世界上有許多宗教,有許多哲學,采取把它當做最高的人格神,但是究竟這個人格神的這個人格是什麼東西呢?人格,假使你用拉丁文Persona這一個字,一不一定是最好的意思,她可以掩飾真象而戴著假麵具也可以叫做Persona。假使這樣,你稱這個最高的神叫做人格,然後你可以把人類上麵種種的“人類弱點”(Human Weakness)也可以轉變到宗教的最高精神主體上麵去,尤其是在許多宗教的裏麵,證明上帝存在的時候,總是用“人類的語言”(Human Language)而人類的語言裏麵總是有許多缺陷,把這個缺陷無形中沾染到了宗教的精神主體上麵來,那對於宗教上麵的精神是一種限製而不是一種真正盡善盡美的看法。所以要是真正宗教情緒豐富的、宗教意誌堅強的、宗教的理性博大的人,總要設法子把這個宇宙的精神主宰,拿它的精神上麵無限的創造力量貫注到整個的人間世來,來支配一切,決定一切,影響一切,輔助一切,使這個宇宙萬類、萬有都從平凡的自然界提升到神聖的境界裏麵去,變作神聖世界裏麵的構成成分。

所以在這個圖上麵,我在旁邊每方麵都畫兩條線,我之所以畫這兩條線是借用佛學上麵所謂“上回向”這雙軌的路徑,說明宇宙精神體同自然界的親密關係。假使這個上麵是所謂神藏在宇宙最高的深微奧妙的境界裏麵,它有無窮的力量發泄出來,可以以這個路徑(編者按:指“下回向”的路徑)向這一方麵貫注到一切人性上麵,就是道德的人格、藝術的人格、宗教的人格,一直到自然人,一切的知識活動,行動的人一切的動作裏麵。它的精神無所不賅,無所不貫注;這樣子一貫注了之後,人接受這麼一個精神力量的貫注,他就從Mere man進到它這個精神力量的成份裏麵去,那麼在這個Constitution of man的裏麵就有Constitution of divine。如此,自然人宗教化、精神化之後,在他的一切活動中,假使他有行動,他不僅僅是拿行動人的資格,他也是拿神聖行動人的資格;他不僅僅創作,而他創作的目的是要提升整個世界的價值;他不僅僅有知識,而他這個知識的限製可以補救,把有缺陷的知識變成完美的知識。因此,假使他要創造藝術,而大藝術創造的精神及靈感的力量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就像中國的詩人李太白說:“攬彼造化力,持為我神通”,詩人在創作的時候,他能夠攬彼造化,他就是Artist in the capacity not merely of man but in the capacity of the cosmic creator。這樣子他才可以創造出來第一流偉大的藝術作品。

再向上麵一層,假使是一個道德家,他不僅僅像佛教所言,把這個黑暗、罪惡的世界裏麵一切汙穢洗除掉了,變做一個純粹的人格,形成一個阿羅漢;這個阿羅漢就他個人看起來是美滿的人格,如果他就與世界脫離關係,這是世界的逃兵,世界上麵多幾個小乘佛學上麵的阿羅漢,對這世界有什麼用呢?別人仍舊停留在黑暗、痛苦、罪惡的世界裏麵,他一個人幹幹淨淨逃走了,這個開小差的人,世界上麵有沒有是沒有關係!所以在大乘佛教裏麵,在阿羅漢之後,他縱然是可以成佛,他也不成佛,縱然可以到達涅境界,他也不久涅槃,他還停留在這個黑暗、罪惡、苦惱的世界裏麵來拯救世界一切存在,來表達他最大的慈悲心。佛教的這一種宗教,有這一種情操,其他的高尚宗教一樣有這個情操,這個宗教不僅僅救自己的靈魂,如果自己的靈魂純潔了之後,其他無量數的人在靈魂上還有汙點的話,那麼這個世界就還在那裏等待拯救!

為什麼人類能夠這樣子興奮?精神能夠這樣子振作?到達一種生命的成就,他不停止,還要向上麵超升?像希臘哲學家柏拉圖(Plato)說“靈魂的遷升”(Uplift of the Soul),永無止境,像中國的儒家所謂“升中於天”。不但人類提升到神聖的境界,認為他的生命還沒有達到目的。這就是因為宇宙在最高境界裏麵有一個精神的力量,拿那個精神力量去貫注在宇宙每一個角落裏麵的人、物、萬有。這樣,宇宙每一個角落裏麵的人、物、萬有都貫注有神聖的力量在裏麵,這個世界才可以提升,人類的生命價值才可以增進,人類的願望才可以滿足。那麼,這個人可以把他提升到達神性的地位!而且依第二方麵,因為是采取泛神論,這一種所謂“Deus absconditus”——就是深藏在宇宙裏麵不泄露它的深微奧妙及一切秘密的精神力量,他有To come in ingress into the world as a whole。他的精神力量在客觀方麵又滲透到宇宙的境界裏麵變做一個決定的力量,變做一個具體的力量。這樣,不僅僅在他生命活動的裏麵具有神聖化的作用,而宇宙萬有在這個宗教的領域、道德的領域、藝術的領域乃至在自然界裏麵,這個精神力量仍舊是貫注下去,變做無所不在。因此,在自然界,花開得那樣的美妙。為什麼花開得那樣美妙?憑藉植物組織的能力接受自然陽光,不見得能夠開那樣子美妙的花,而這個美妙的花裏麵就有宇宙裏麵神奇奧妙的精神力量貫注在那裏麵,所以這朵花雖然是生在自然界裏麵,但是它的價值已經超升達到神聖的領域。如是,從這個泛神論的宗教情操、宗教意誌的要求同宗教理性的肯定裏麵,把這一種精神力量當做是Universal presence of the spirit in the natural world,這樣,整個的自然界也“神秘化”(Mystified),同時也可以“精神化”(Spritualized)。因之,所謂人,不管你拿哪一種身份生活在世界上麵,在哪一個境界,在內心深處能夠體驗那一個境界所含藏的神聖價值。

這一類的思想,假使我們拿這麼一個宇宙人生的建築藍圖來同希臘時代最好的哲學思想,就像plato、Aristotles、Mediaera Plotinus,在中世紀的St。Augustinus或者是Thomas Aquinas或者是其他的Mediaeral sages,saints,都是在這麼一個情形之下,體會了這麼一個宗教的精神,完成他的神聖的精神生命。這樣培養出來的人格,不管在那一種境界裏麵都不能稱其為小人。在中國哲學上麵,正如儒家所歌頌:“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假使做人做到這麼一個偉大的地步,就是我剛才所說的:“To be human is to be divine”,然後在一切生命的活動裏麵、在智能方麵、在才情上麵、在動作方麵,每一個地方,他都發揮他的生命偉大的精神,把二個尋常的世界變作一個神聖的世界。那末這個人在儒家才是所謂“大人”。這個大人完成他自己的生命,盡己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讚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在儒家上麵看來,人變成了(Cocreator with God,這個人的目的才可以達到。而這個人在道家裏麵正是莊子所謂“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就是道家所謂“至人”、“聖人”、“博大真人”。他能夠“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就是他的生命的影響貫穿到宇宙各方麵每一個領域。他不是拿這個自然人的資格從事生活,而是拿神聖的品德從事生命活動。那麼,從隋唐以後的大乘佛學講起來,人類的智慧發展到最高的階段同宇宙的最高精神光明化為一體,就是般若與菩提相應。然後,那個人性發展到達那個程度,不僅是人性,而是佛性。在這個同樣的精神之下,種種新舊基督教的教派,要把這個人最後變成盡善盡美的人格——“Sage”,或者是“Saint”,這樣子才可以達到目的。

這一個建築圖形的最高點,可以拿整個的希臘第一個大哲學家Plato的哲學智慧來印證;同時Aristotles又把哲學講到最高的發展,遍曆一切自然界的地下層,到達純潔的“晶天”,等於佛學上麵所謂“色究竟天”。然後再超升一步,就進到精神的領域,所以這個哲學最後的發展就變成了神學。假使拿這一種思想去印證“新柏拉圖學派”(Neo—Platonism),他不過換一個方向,從上麵講下來,一直從宇宙的最高精神——“太一”(Creat One,Infinite One),然後“精神”(Nous),再有各級的生命存在的形式,一直下來,他的精神像一個大水閘,把它一開了之後,它貫注流遍一切境界、一切領域。一直達到物質世界的低層,這樣子的力量都是從上而來。所以人類的生活目的,最後他要透過最高的哲學玄想,然後把人的生命轉變成一種方向,表現“回向原始統會”(Return to the Primordial One)。

從這一點看,拿Plotinus的哲學可以來印證這一點,而且Augustinus,同Thomas Aquinas的哲學也可以這樣子印證。而在東方,原始儒家孔孟苟、原始道家老莊、大乘佛學,不管是那一宗,天台宗、法相宗、華嚴宗、甚至是禪宗也好,最後的目的都是要把人的精神,從自然界的裏麵提升到達精神的頂點;然後從人類的智能才性上麵變做盡善盡美,變做神聖。假使你把這麼一個結構完成之後,去讀印度一百多種的奧義書,或者是薄伽歌(Bhagavad gita),或者是大小乘佛教經典,無一處不契合的!

要是能夠把這麼一個藍圖體會到並樹立起來建築一個立體的宇宙,在這個立體的宇宙裏麵成就一個最高的神聖的人類生命價值在上麵,然後慢慢一步一步的向上麵提升人類的精神。我想,尼采在這麼一個建築完成之後,他絕對不敢再說:Good is dead,Religion is dead或者是Prof。Lewis S。Feuer絕對不敢說“American philosophy isdead”,或等假使這麼一個精神進到“牛津大學”(Oxford University),我想“語言分析”(Linguistic Analysis)馬上就嚇得逃掉了,然後在牛津大學裏麵的哲學精神一定複興起來。

在中國這一方麵,假使這麼一個精神能夠建立起來,作為我們生活的途徑、生活的標準、生活的理想同現實的榜樣,那麼,春秋戰國時代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原始墨家所建立的最高哲學智慧,可以複興於今日,不必等到中國文化衰退了之後,社會崩潰了之後,要憑藉外來的佛教來拯救、來支配我們。魏晉以後一直到六朝、隋唐時代,佛學的智慧代替了中國本有的智慧。我想,以後也不致於衰退了成為元、明、清中國文化的衰世。一直到現在,我們對這個智慧沒有體會,因我們之教育沒有政策,文化沒有理想,青年的精神無所寄托,在那個地方彷徨。我想把這麼一個精神一下貫注了以後,我們至少目前在此地就不僅隻曉得談經建、商業。我們可以像古代的希臘,連那樣的小國寡民都可以成為文化泱泱大國,在這麼一種情形之下,若是大家精神都覺悟起來,樹立真理標準、樹立價值理想,然後全體的生命向上麵一層一層提升我們的意義與生活的價值。假使這麼一個精神的文化中心一建立起來,像前一兩年日本的侮辱就不敢來!甚至美國也不敢出賣我們,因為我們是文化的泱泱大國。

現在若是我們青年每一個人都能挺起胸來站起來,我們在思想上麵能夠這樣子獨立自主,表現高度的哲學智慧、高度的宗教精神、高度的藝術好尚。那麼,現在各電視台就絕對不敢再每天播放下流的節目來困擾我們!我想這句話許多人不肯講,許多人不敢講,但是以一個終身研究哲學的人,接觸過西方高度的哲學智慧,中國高度的哲學智慧,甚至連帶體驗到印度哲學的智慧,等到他無謂的一生,無意義的一生已經過去了,到達他退休的時候,他在這上麵要有一個精神交代!所以我把在心裏麵的這些為別人所不敢說、別人所不忍說的話,現在直截陳辭;希望大家在這一方麵把這個已經失落掉了的民族的智慧、民族的靈魂、民族的文化、民族的優美文字,重新把握住,變做自己生活裏麵,不僅僅是一個裝飾,而且是永遠不朽的內在精神!

這是兄弟在此地,在這個無題中間,說這一類好像不大容易接受的這麼一個內容,也可以說是逆耳之言。但是在我這一方麵;我卻是忠言!這一份情緒,幾十年鬱積在心裏麵,而且自己在過去的生活裏麵與這個希望相去得很遠。在我個人生命是一個慘痛的失敗!在國家生命民族生命則是一個慘痛的遭遇。在這麼一個時代,如果我們還不趕緊覺悟,我看這個機會不會停留在那個地方等待我們一天、兩天、十年廿十年、一個世紀!所以我幾乎是口不擇言,把我的心情直接表達出來,希望各位體諒、體念!假使要有什麼批評,你不妨直說,請各位提出來,我們大家來共同討論。

[說明]此篇係方東美先生於1968年11月2日晚上應台北耕莘文教院舉辦“秋季學術講座”中之一次公開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