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中國哲學對未來世界的影響(2 / 3)

英國生理學家寫了幾大部有關中國文化的書,證明了中國古代在17世紀以前有各式各樣的高度的科學成就;那些高度的科學成就在10世紀以前確實很高,但是由17世紀以後到了20世紀就不能同現在西洋的科學文化來比了。我們在近代談科學,大半著重點擺在西洋的科學上麵,但是西洋科學文化的成就,它有許許多多的曆史條件,也有許許多多開時代的大思想家,就像法國雙重身份的笛卡兒(R。Descartes),一方麵他的解析幾何、坐標幾何發現了之後,他就可以把世界的一切內容展開來在幾何的結構上麵表現嚴格的秩序,從這坐標幾何一貫注到整個物質科學各方麵之後,在科學上麵產生一種思想的機械化,同時根據那一個機械化的數學、使整個的世界、各種現象也是機械化,在那裏麵,人類的生命也隨著機械化,這樣子一來,盡管導引出來近代以數學為基礎建立各方麵物質科學長足的進步,引起廿世紀的人站在科學麵前就完全被它迷惑了,好像整個人類的文化,唯一決定的因素就是科學。這個在科學家固然可以說,但是有許多不是科學家也被這個科學的威權震懾了來談科學主義。“科學”是寶貴的,但是“科學主義”是個錯誤的思想!所以盡管笛卡兒在歐洲的科學上麵是了不起的主腦人物,但是像現在法國哲學家馬利旦(J。Martian),他就說自從1619年11月10日那一天,那時笛卡兒正是青年時代,在德國戰場上打仗,做一個夢,夢見一個怪物把他導引到一座教堂的前麵去,拋一個大西瓜給他,他把這個西瓜一捧了之後,馬上又做了第二個夢,夢在桌子麵前擺了一本書,這本書的名字就叫做《Yes and No》(《是與否》,Yes代表真理,No代表錯誤),從這麼一個夢裏,笛卡兒就決定他以後一生的精神、學術生活的命運。於是他就開始在方法學上革命,認為對於整個的自然界好像可以形成最簡單、最清晰明了的觀念;從這個地方出發,以方法學的步驟一層一層就把人類的思想從簡單引到中層的複雜,到達最高層的複雜程度。他把方法學的原則都把握了之後,宇宙的秘密對於他就是在自然的理性之光——科學理性之光的照耀之下,一切秘密顯現出來。因此,他個人雖有深厚的宗教背景,但是他這一種機械化的科學思想體係一成立之後,他就開始等於把上帝鎖在保險箱,以後用這解釋這個世界,就是宗教精神開始滅亡,然後他把哲學在概念上麵化做一個單純的概念係統,就認為那一種東西是唯一的真理。而那一個唯一的真理不是價值本身,也不是性質本身,而是把一切價值、性質點化了成為數量。如此,他雖然在科學、數學上麵發展到很高,很抽象的程度,但是他那個很高很抽象的程度,等於還是停留在原來的平麵上麵,他的宇宙裏麵沒有立體感,他的生命裏麵也沒有立體的精神差別。從這個開始,近代的科學家就開始對於道德價值守中立;對於藝術價值守中立,連帶對於宗教價值也守中立了,這樣一切的價值差別都被地摧毀掉了。因此,像馬利旦在《笛卡兒夢想》這一部書裏,他說笛卡兒是近代推翻哲學智慧,摧毀哲學智慧的第一個人。從這以後把人類的哲學思想,不管是提升到什麼境界,而在那個境界裏麵都被數學的洪流泛濫,把它淹沒了;所以他說這麼一個大科學家,結果在哲學上麵除掉提出許多空泛、抽象的原則,而同時他所謂這個真理,事實上是單純化的真理、數量化的真理,不能夠處理性質世界、價值世界,結果把這個世界變成一個貧乏的世界。因之,我們就可以看見,縱然我們做人做到自然人,各方麵都滿足了,軀殼、身體、生命、心靈滿足了,但是隻是自然人。根據自然人的一切智能才性所建立的世界,隻是一個自然世界;而這個自然世界上麵,盡管有豐富的事實,有豐富的現象,但是這個豐富的事實、豐富的現象都在數量化的思想上麵訣定它的內容,不能構成有意義、有價值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也就因此變成價值貧乏的世界。

就這個宇宙生命境界的藍圖,我們把人發展成為完滿的自然人;甚至於到達一種大科學家的地位,還不能夠滿足我們哲學上要求,也不能夠滿足我們文化的要求。所以我們現在在這個建築圖上麵,再向上麵推,這個自然界是形而下的境界,我們站在形而下的裏麵,各方麵的要求都滿足了,而且我們還要提升向上,向上去發現形而上的世界的秘密。這一種境界向上提升是有條件,就是人性也向上麵發展。因此,提到第四種人性,我們在此地可以用近代德國哲學家卡西勒(E。Cassirer)的一個名詞叫做“Homo Sybolicus”,這一個人的才能,他能夠運用種種符號,創造種種語言,在語言上麵發現種種複雜的語法,委婉曲折,把它當做一個符號,然後象征第四種世界裏麵的一切秘密,就叫做The man as the operator of symbols,從這個裏麵就可以把尋常的自然界,透過種種符號象征那裏麵美的境界、美的秘密。拿藝術家的才能做更高的創造,創造了藝術上麵美的世界——所謂藝術世界。這個是形而上的人,這一種就是各種類的藝術家,就像詩人、畫家、建築家、雕刻家、文學家。他可以創造種種美的語言、美的符號,把一個尋常的世界美化了,使它變成藝術領域,這是形而上世界的開始。

但是在這個美的世界裏麵,雖然它是美,假使我們把這個藝術領域擴大了,向現代藝術這一方麵看,在藝術裏,不僅表現美,也可以表現醜。這個世界有時是美,有時也醜,是美醜雜居的藝術世界,究竟不是完美的生命領域。譬如說藝術失掉發現藝術的才能,但是這個藝術的才能,有時意誌可以左右它,情緒也可以操縱它,在意誌不堅定的時候,情緒錯亂的時候,可以喪失理性。因此,那個藝術世界可以變作瘋狂的藝術世界,而瘋狂的藝術世界究竟不是健康的藝術所應有。所以這個世界美則美矣,或者醜則醜矣,這個隻能夠表現主觀的感受,這個主觀的感受在價值上麵不能代表美滿。

所以,再進一步,我們要藝術家的品格再向上麵點化,使他成為更高尚的人。如此,一個藝術家又有崇高的品德,在藝術上麵的價值再加上道德的精神,那麼,這樣子的藝術不僅僅是美而且是善——即是盡善盡美。所以,再把藝術家運用各種符號的才能再提升他的成就,使他再變成另外一種人,這個另外的一種人,就是高尚其誌,純潔的精神人格,所謂道德人格,我們叫做“Homo Honestatis”,那就是具備優美品德、優美人格的這麼一種人,是道德的主體,這樣子就可以把這個藝術再點化了成為中國文化裏麵主要而高度的道德文化(Ethical Culture)。在這裏麵,假使要做一個哲學家,起碼要像宋儒所講的要表現“聖者氣象”,因為哲學家要透過藝術靈骨的陶冶,然後養成一種高尚的道德品格、道德人格。

在儒家裏麵,我們平常歌頌孔子,都是拿聖字去形容他,但是聖談何容易,孔子都不敢承受,而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雖然是聖人,而不以聖人自居。譬如道家也說:“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然後構成聖人,這聖人叫做“博大真人”。為什麼是博大真人呢?因為他能夠囊括宇宙一切的秘密,在知識上麵徹底了解,在行動上麵能夠順應,而且在理想上麵,他能夠符合他的精神要求。那麼連從外國傳授進來的佛學也主張一個人不僅要完成人性,同時還要完成佛性。那麼,就是說有最高的智慧、有最高的精神發而為生命,而這一個生命可以旁通一切人類、一切物類的生命,一體俱化,成就最高的精神價值。這又構成了一種道德生活(Moral life)。假使一個人在他生活上麵的閱曆,由物質世界→生命境界→心靈境界→藝術境界→道德境界,他這樣子向上麵提升他的生命地位、生命成就、生命價值,到達這個時候,他這個人得以真正像莊子所謂“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如此,他不僅僅是一個自然人,也不僅僅是一個藝術家,不僅僅是一個道德人格,而且在他的生命裏麵各方麵的成就都閱曆過了,都提升他的精神成就到達一個極高尚的地位;在那一個地方,他不是人的這一點,人的那一點,更不是人的小數點,那是個真正的大人。而這個大人,他整個的生命可以包容全世界,可以統攝全世界,也可以左右、支配全世界,那一種人我們可以叫做“全人”(Perfect and Perfectied man)。而那個全人的生命能力叫做全能;那個全能,從世界許多文化上麵看,我們拿藝術名詞讚美他不夠,道德名詞讚美他不夠,世界上許多宗教拿宗教的神聖價值讚美他的生命才庶幾乎近之。

除掉在口頭上談談之外,事實上在近代世界上麵很少人在他的生命裏麵真正把他的精神提升到一種盡善盡美的神聖境界。像這一種全人,我們可以叫做“宗教的”(Homo Religiosus);這個宗教的人在宗教上就可以說是全人,這個全人用一個普通的名詞可以叫做God—man,他可以是Cocreator with the divine。所以我平常說在中國哲學裏麵,我們說“To be human is to bedivine”,在這一點上麵才可以了解做人做到這一種的程度,才可以拿儒家的精神來看,他真正是“聖人”;或者是道家所謂“至人”;佛家所謂人性完成之後,完成佛性。在其他的宗教上麵像基督教(Christianity)就可以叫做“God—man”。我們中國古代有聖人,中世紀有許多聖人,在近代很少聽見有一個人能夠把他的生命價值同意義提升到這麼一個崇高的境界,讓我們仰慕他,稱他為聖人。這樣的人在近代的人類裏麵非常之少,這是他的智能才性都是一種“意識發展”(Conscious Development)發展到一個程度就止了,他不能夠再把他的生命提上到極崇高的這一種境界,而拿他的精神生命可以籠罩宇宙一切真相,符合宇宙裏麵最高的精神價值。這個雖然是很難達到的一種境界,但是這至少在人類這一方麵是應當集中他的生命、全體的才能、全體的心性,把他提升,使他成為這麼盡善盡美的聖人,這是人類的最高理想。假使把人發展到這麼一個最高的程度,在我們這個建築裏麵把它當做一個塔型組織,就可以達到塔頂,站在這個塔頂上麵成就這個人,我們叫做“高貴的人”(Homo Nobilis),就是儒家所謂聖人,道家所謂至人,佛家所謂般若與菩提相應的人,就變做“覺者”(Buddha)。

這樣子一來,好像這個宇宙全是建築成功了,但是一切的建築,雖是把它建築到最高的一層,用西洋建築名詞叫做Capingstone,蓋頂都蓋了,好像是最高的境界了,但是事實上我們看各種建築,到達那個境界的上麵,上麵還有蒼天,所以中國的建築到達最高點上麵就像飛簷,這個飛簷就是指著上麵還有更高妙的境界,就像西方Goethic architecture這一方麵,你把這個建築豎立起來,好像春筍衝天上長,一下達到頂點上麵,但是那個隻是些建築的最高點,它都是指向上麵還有無窮的蒼天,還有無窮神奇奧妙的境界。而那一種境界,從許許多多宗教上麵看,認為是人類能力向往之成為理想,很難達到的境界;人類的知識縱然是用一切文字語言表達,也不能夠表達它的深微奧妙的妙處。然後我們從哲學上麵看,尤其在近年來的哲學的路徑都走盡了之後,發現在哲學上麵,上層更有上層的境界。譬如談“本體論”(Ontology)不夠,要談Regional Ontolgy,Material Ontology,再談Universal Ontology,然後Pure Ontology談盡了,宇宙的秘密還不夠發掘盡了,所以往往在上麵再超越向上追求,追求到無止境。這樣子一來,哲學就變作Metaphiosophy,而這個Ontology就變作Me一ontology。因此,宇宙的真相是無止境,所以像英國哲學家F。H。Bradley就用一個名詞叫做“Really Real Reality”,在宗教上麵我也就仿造了一個名詞叫做“Mysteriously mysterious mystery”,這是道家所謂“玄之又玄”,玄之又玄,無止境地向上麵提升到深微奧妙,然後我們可以說在這世界上各種偉大的文學裏麵,就像中國的《詩經》裏麵說上帝是不夠的,在上帝上麵是“皇矣上帝”。在西方,God不足以形容它,就用God—head或者是God the most high,因為它的真相、價值,統攝宇宙一切真相,統攝宇宙一切價值而為價值最高的結晶。但是拿人類一切智能才性去探索,究竟不能夠通極到達一切深微奧妙的妙處,所以最後講這個宗教都安排一個Highest realm of mysteriously mysterious experience,到達那個地方,世界上麵不管那一種宗教,佛教或者是基督新教也好,到達那個地方總是有看不透、想不透,說不透的最高秘密。那一點用普通宗教上的名詞叫做Deus Absconditus,就是最高的宗教裏麵的神性,發展到深微奧妙的地方,到“不可說,不可說”的地方,它對於整個的世界是一個秘密,對於整個的人類是一個秘密。但是人類偏偏有這樣大的好奇心,愈是秘密,他愈是要向那裏麵推想那個秘密。所以,宗教不僅僅是理智的對象,情緒的對象,而且是藝術的歸宿,一直把它當作一個秘密,向上麵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