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此篇是1920年3月,陳獨秀在江蘇省教育會上的演講。
二、近代西洋教育
今日之中國,各種事業敗壞已極,承貴校請君招來演說,鄙人心中想說的話極多,但是從何處說起呢?諸君畢業後,或當教習,或到他校求學,大約不離教育界。現在就著教育事業,略說一二。
吾人提起“教育”二字,往往心中發生二種疑問:第一是吾人何以必須教育?第二是教育何以必須取法西洋?
第一種疑問,就是西洋也有一派學者,主張人之善惡智愚,乃天性生成,教育無效的。但是此種偏見,多數學者均不承認,以為人之善惡智愚,生來本性的力量誠然不小,後來教育的力量又何嚐全然無效?譬如木材的好醜和用處大小,雖然是生來不同,但必經工匠的斧斤雕鑿,良材方成棟梁和美術的器具,就是粗惡材料,也有相當的用處。教育的作用,亦複如此。未受教育的人,好像生材;已受教育的人,好像做成的器具。人類美點,可由教育完全發展;人類差點,也可由教育略為減少。請看世界萬國,那教育發達的和那教育不發達的人民,智愚賢否迥然不同,這就是吾人必須教育的鐵證人。
第二種疑問,乃是中國人普通見解,以為西洋各國不過此時國富兵強,至於文物製度,學問思想,未必事事都比中國優勝。簡單說起來,就是不信服西洋文明駕乎中國之上,所以不信服中國教育必須取法歐美。方才貴校校長張先生說:“此時西洋各國學術思想潮流,居世界之大部分,吾國不過居一小部分,隻合一小部分隨從大部分,不能夠強教大部分隨從一小部分,所以我們中國必須舍舊維新。”鄙人覺得張校長這話猶是對那沒有知識比較中西文明優劣的人說法。其實吾國文明若果在西洋之上,西洋各國部分雖大,吾人亦不肯盲從,舍長取短。正因西洋文明遠在中國之上,就是中國居世界之大部分,西洋各國居世界之最小一部分,這大部分的人也應當取法這一小部分。所以鄙人之意,我們中國教育必須取法西洋的緣故,不是勢力的大小問題,正是道理的是非問題。秋桐先生方才說道:“西洋種種的文明製度,都非中國所及。單就經濟能力而言,我們中國人此時萬萬趕不上。倘不急起直追,真是無法可以救亡。”鄙人以為秋桐先生此言,可謂探本之論。
吾人的教育,既然必須取法西洋,吾人就應該曉得近代西洋教育的真相真精神是什麼,然後所辦的教育才真是教育,不是科舉,才真是西洋教育,不是中國教育。不然,像我們中國模仿西洋創辦學校已經數十年,而成效毫無。學校處數固屬過少,不能普及,就是已成的學校,所教的無非是中國腐舊的經史文學,就是死讀幾本外國文和理科教科書,也是去近代西洋教育真相真精神尚遠。此等教育,有不如無。因為教的人和受教的人,都不懂得教育是什麼,不過把學校畢業當做出身地步,這和從前科舉有何分別呢?所以我希望我們中國大興教育,同時我又希望我們中國教育家,要明白讀幾本曆史洋文,學一點理化博物,算不得是真正的近代西洋教育。我們教育若想取法西洋,要曉得真正的近代西洋教育,有幾種大方針:
第一,是自動的而非被動的,是啟發的而非灌輸的。
我國教育和西洋古代教育,多半是用被動主義、灌輸主義,一心隻要學生讀書萬卷,做大學者。古人的著書,先生的教訓,都是神聖不可非議。照此依樣葫蘆,便是成功的妙訣。所謂兒童心理,所謂人類性靈,一概抹殺,無人理會。至於西洋近代教育,則大不相同了,自幼稚園以至大學,無一不取啟發的教授法,處處體貼學生心理作用,用種種方法啟發他的性靈,養成他的自動能力,好叫人類固有的智能得以自由發展,不像那被動主義、灌輸主義的教育,不顧學生的心理狀態,隻管拚命教去,教出來的人物,好像人做的模型,能言的鸚鵡一般,依人作解,自家決沒有真實見地,自動能力。此時意大利國家蒙得梭利Moria Montessori女士的教授法,轟動了全世界。她的教授法是怎樣呢?就是主張極端的自動啟發主義,用種種遊戲法,啟發兒童的性靈,養成兒童的自動能力;教師立於旁觀地位,除惡劣害人的事以外,無不一任兒童完全的自動自由。此種教授法,現在已經通行歐美各國,而我們中國的教育,還是守著從前被動的灌輸的老法子,教師盲教,學生盲從。啟發兒童的圖畫等功課,毫不注意。拚命的讀那和學生毫無關係的曆史(小學生決不懂得自己與曆史有什麼關係),毫無用處的外國文,以為這就是取法西洋的新教育了。哈哈!實在是坑死人也!
第二,是世俗的而非神聖的,是直觀的而非幻想的。
孔特分人類進化為三時代:第一日宗教迷信時代,第二日玄學幻想時代,第三日科學實證時代。歐美的文化,自18世紀起,漸漸的從第二時代進步到第三時代,一切政治、道德、教育、文學,無一不含著科學實證的精神。近來一元哲學,自然文學,日漸發達,一切宗教的迷信,虛幻的理想,更是拋在九霄雲外;所以歐美各國教育,都注重職業。所教功課,無非是日常生活的知識和技能。此時學校教育以外,又盛興童子Boy—Scout的教育,一切煮飯、燒茶、洗衣、縫衣、救火、救溺、駕車、駛船等事,無一不實地練習。不像東方人連吃飯、穿衣、走路的知識本領也沒有,專門天天想做大學者、大書箱、大聖賢、大仙、大佛。西洋教育所重的是世俗日用的知識,東方教育所重的是神聖無用的幻想;西洋學者重在直觀自然界的現象,東方學者重在記憶先賢先聖的遺文。我們中國教育,若真要取法西洋,應該棄神而重人,棄神聖的經典與幻想而重自然科學的知識和日常生活的技能。
第三,是全身的,而非單獨腦部的。
譚嗣同有言曰:“觀中國人之體貌,亦有劫象焉。”試以擬以西人則見其委靡,見其猥鄙,見其粗俗,見其野悍,或瘠而黃,或肥而弛,或萎而傴僂,其光明秀偉有威儀者,千萬不得一二!這是什麼緣故呢?就是中國教育大部分重在後腦的記憶,小部分重在前腦的思索,訓練全身的教育,從來不大講究。所以未受教育的人,身體還壯實一點,惟有那班書呆子,一天隻知道咿咿唔唔搖頭擺腦的讀書,走到人前,癡癡呆呆的歪著頭,弓著背,勾著腰,斜著肩膀,麵孔又黃又瘦,耳目手腳,無一件靈動中用。這種人雖有手腳耳目,卻和那跛聾盲啞殘廢無用的人,好得多少呢?西洋教育,全身皆有訓練,不單獨注重腦部。既有體操發展全身的力量,又有圖畫和各種遊戲,練習耳目手腳的活動能力。所以他們無論男女老幼,做起事來,走起路來,莫不精神奪人,儀表堂堂。教他們眼裏如何能看得起我們可厭的中國人呢?
中國教育,不合西洋近代教育的地方甚多。以上三樣,乃是最重要的。諸君畢業後,或教育他人,或是自己教自己,請在這三樣上十分注意。
[說明]此篇是1917年7月,陳獨秀在天津南開學校的演講。
三、新教育之精神
我並沒有什麼學問,不過蒙海內同胞推獎,年來奔走四方,喚醒民氣,也不過稍盡一點國民責任而已,實在抱歉得很。
今日承諸君之請,來此講演,倉促之間,我也沒有充分的準備;但諸君現在是讀書師範學校,為教育界之重要分子,將來出身辦事,主要是教育界上,又如社會上的中堅人物,而教育為國家的命脈所依托,故諸君的責任,實在非輕。我今天演說之題目,也就是新教育之精神。我對於新教育一項,素少研究,而在座諸君,盡是研究教育的,想平日對於教育一項特有心得,以不知教育的人,而對研究教育之人講教育,豈不班門弄斧嗎?
我所謂新,非絕對除去一切經史詩書考據,……之謂,更在知其所以新之之道耳。譬如研究經史,而能知其新之之法則,則昔日讀聖經,考訓詁,講道學,仍然是新。若不然,那怕日日讀ABCD,習數學,習理化,還不能夠算得新,甚至比較舊的,還要差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