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秦州隴西郡首陽縣(今甘肅省渭源縣一帶)縣北十裏外的白嶺山,被蒼茫濃重的暮色無聲籠罩。
山腳下的白嶺村,百八十戶人家,多是貧苦的山民獵戶,此刻炊煙嫋嫋,給寧靜幽謐的世間,增添了一分溫馨的人間煙火。
一間柴房內,粗木床上,鋪著層層幹草做底,麻布為麵,絲綿為裏的厚實被褥裏,躺著一個青年,正是力戰不降,絕然投河的高嶽。
此刻他麵色蠟黃,劍眉緊皺,雙目深閉,呼呼喘氣,隻有那眼皮卻還間或跳動——他正沉浸在夢魘裏,無法自拔。
“父親,你明知昏君與那奸相害你,此去必是,必是凶多吉少,奈何自翦羽翼,甘心束手?若依孩兒之見,不如擁兵反”
“住口!忠義之心,男兒之本也,為父日夜教導你,你怎可言出不遜?”
“雲崧,你生性狠厲果決,昂揚激烈,不記為父教導。這次聖旨既下,怎能不遵。且為父一生忠直,天地可鑒,朝廷縱有猜嫌,吾當披肝瀝膽,剖析曲直。誠可恨者,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嶽飛欺淩同僚,威逼聖躬,且擁兵自重,逆行愈肆,不臣顯著,其心叵測難言。……飛罪釁深重,若斯之甚,便可收付廷尉,著即處死,明正典刑,欽此!”
“乃自毀長城也,嶽飛之罪,莫須有矣?”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猛地驚醒彈起,牽動了渾身傷口又頹然倒下,高嶽已是滿頭滿身汗水淋漓。
他睜開無力的雙眼,四下打量,心裏思緒萬千。
兩月前,義父嶽飛被朝廷急促召回,臨行前再三叮囑高嶽等部下,堅守朱仙鎮大營,原地待命,不得妄動。
今日晌午時,得到最新軍報,義父已在風波亭遇難,義兄嶽雲及張憲大哥同時歸天。
義父一生,正直慈愛。自己生父高寵乃是宋金時天下第一猛將,單騎獨闖金軍大營,殺敵甚重最後馬革裹屍。義父哀猛將早殤,憐幼子失怙,特收自己為義子,以他之姓命名,賜名高嶽,日夜看護教導,指點提攜。
義父一生,壯懷激烈。以胡虜南侵、靖康國恥為錐心之痛。他整軍抗金,身先士卒,胸懷家國,心比金石,乃是抵禦異族侵略,存我漢家河山的中流砥柱。
忠君愛國,氣節如山,到頭來就落得如此冤屈的下場嗎?叛逆?我死也不信。“莫須有”三字,天下寒心!
得報後,高嶽怒發衝冠,跨馬舞槍,率所部敢死親兵八百人,直衝金軍大營,他氣鬱於胸,悲憤難言,上馬那一刻,已是心存死誌。
十蕩十決,殺敵甚重,然終究是敵眾我寡,懸殊太大,身邊同樣悲憤的戰友都已陣亡,自己也身受重傷,血染征袍,可以去了。
可是,明明記得躍入黃河中那一刻,洶湧河水灌入口鼻的那種窒息感和疼痛感,為何現在又躺在這寧靜而陌生的柴房中?
頭很眩暈,應該是濕寒入體,發起熱來了。疼痛、疲累、勞苦、力竭深深襲來,高嶽不由閉上了雙眼。
次日早晨,山間嘰喳歡叫的鳥雀,叫醒了一夜熟睡的高嶽。他動了動身體,痛還是痛,人也仍然是昏沉沉的,但感覺卻比昨日要好,至少神智清醒不少,心裏明白必是為人所救。
“有人麼?”
他慢慢支起身體,斜倚床上,沙啞的出口喚了一聲,無論如何要當麵致謝恩人。
隻聽“吱嘎”一聲,柴門被推開了一道小縫,一個小腦袋從門縫中伸進來,是個瘦眉窄骨的小男娃。
小男娃咧嘴一笑,扭頭就朝外喊:“舅舅,他醒啦。”
叫完一聲,他把門推開,屋外的陽光瞬間灑了進來,陽光倒把高嶽的眼睛晃的發刺,不由得眯起雙眼。
小男娃瘦瘦的身板,在地上映出一個長長的影子。高嶽見是個孩子,張口問道:“小娃娃,你家長輩可”
在字還沒出口,小男娃身形快捷,三兩步便竄到了床邊,背著雙手,板下臉來道:“大個子,你叫誰小娃娃呢?”
高嶽莫名其妙,心道不是叫你,難道是叫桌子嗎?又見男娃明明身材瘦小,臉容稚嫩,卻非要裝著老氣橫秋,不由得一陣好笑。
“我便是叫你,有何不妥嗎?”高嶽奇道。
小男娃斜睨著一雙晶亮亮的眼睛,不悅道:“上個月,我便已是十三歲了,怎麼還是小娃娃?”
高嶽坐直了身子,又笑道:“年隻十三,不算小嗎?”
“欺我小嗎?我八歲就隨舅舅上山打獵砍柴,下河摸魚捉蝦,如今一口氣能跑五六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