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署(3 / 3)

卻說顧提控在州六年,兩考役滿,例當赴京聽考。吏部點卯過,撥出在韓侍郎門下辦事效勞。那韓侍郎是個正直忠厚的大臣,見提控謹厚小心,儀表可觀,也自另眼看他,時留在衙前聽侯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離衙門左右,隻在前堂伺侯歸來。等了許久,侍郎又往遠處赴席,一時未還。提控等得不耐煩,困倦起來,坐在檻上打盹,朦朧睡去。見空中雲端裏黃龍現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驚看之際,忽有人蹴他起來,颯然驚覺,乃是後堂傳呼,高聲喝:“夫人出來!”提控倉惶失措,連忙趨避不及。夫人步到前堂,親看見提控慌遽走出之狀,著人喚他轉來。提控自道失了禮度,必遭罪責,趨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視。夫人道:“抬起頭來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見道:“快站起來,你莫不是太倉顧提控麼?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顧芳,關是太倉人,考滿赴京,在此辦事。”夫人道:“你認得我否?”提控不知甚麼緣故,摸個頭路不著,不敢答應一聲。夫人笑道:“妾身非別人,即是賣餅江家女兒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親女相待。後來嫁於韓相公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為繼室,今已受過封誥,想來此等榮華,皆君所致也。若是當年非君厚德,義還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時刻在心,正恨無由補報。今天幸相逢於此,當與相公說知就裏,少圖報效。”提控聽罷,恍如夢中一般,偷眼覷著堂上夫人,正是江家愛娘。心下道:“誰想他卻有這個地位?”又尋思道:“他分明賣與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卻嫁得與韓相公?方才聽見說徽商以親女相待,這又不知怎麼解說。”當下退出外來,私下偷問韓府老都管,方知事體備細。

當日徽商娶去時節,徽人風俗,專要鬧房炒新郎。凡是親威朋友相識的,在住處所在,聞知娶親,就攜了酒磕前來稱慶。說話之間,名為祝頌,實半帶笑耍,把新郎灌得爛醉方以為樂。是夜徽商醉極,講不得甚麼雲雨勾當,在新人枕畔一覺睡倒,直至天明。朦朧中見一個金甲神人,將瓜錘撲他腦蓋一下,蹴他起來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違我言,必有大咎!”徽商驚醒,覺得頭疼異常,隻得扒了起來,自想此夢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關聖靈簽,梳洗畢,開個隨身小匣,取出十個錢來,對空虛誠禱告,看與此女緣分如何,卜得個乙戊,乃是第十五簽,簽曰:

兩家門戶各相當,不是姻緣莫較量。

直待春風好消息,卻調琴瑟向蘭房。

詳了簽意,疑道:“既明說不是姻緣了,又道直待春風,卻調琴瑟,難道放著見貨,等待時來不成?”心下一發糊塗,再繳一簽,卜得個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簽。簽曰: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報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得了這簽,想道此簽說話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緣,不能到底的了。夢中說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來另嫁與人,看是如何?禱告過,再卜一簽,得了個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簽。簽曰:

世間萬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

英雄豪傑本天生,也須步步循規矩。

徽商看罷道:“簽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該有個主,吾意決矣。” 雖是這等說,日間見他美色,未免動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覺頭疼。到晚來走近床邊,愈加心神恍惚,頭疼難支。徽商想道:“如此蹺蹊,要見夢言可據,簽語分明。萬一破他女身,必為神明所惡。不如放下念頭,認他做個幹女兒,尋個人嫁了他,後來果得富貴,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對江愛娘說道:“在下年四十餘歲,與小娘子年紀不等。況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揚州典當內,又有二孺人。前日隻因看見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時聘娶了來。昨晚夢見神明,說小娘子是個貴人,與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亂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癡長一半年紀,不若認義為父女,等待尋個好姻緣配著,圖個往來。小娘子意下如何?”江愛娘聽見說不做妾做女,有甚麼不肯處?答應道:“但憑尊意,隻恐不中抬舉。”當下起身,插燭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後隻稱徽商做“爹爹”,徽商稱愛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揚州當裏,隻說是路上結拜的朋友女兒,托他尋人家的,也就分付媒婆替他四下裏尋親事。

正是春初時節,恰好湊巧韓侍郎帶領家眷上任,舟過揚州,夫人有病,要娶個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關下。此話一聞,那些做媒的如蠅聚膻,來的何止三四十起?各處尋將出來,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個人說:“徽州當裏有個幹女兒,說是大倉州來的,模樣絕美,也是肯與人為妾的,問問也好。“其間就有媒婆四攬去當裏來說。原來徽州人有個僻性,是:”烏紗帽”,“紅繡鞋”,一生隻這兩件不爭銀子,其餘諸事慳吝了。聽見說個韓侍郎娶妾,先自軟攤了半邊,自誇夢兆有準,巴不得就成了。韓府也叫人看過,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認做自己女兒,不爭財物,反賠嫁裝,隻貪個紗帽往來,便自心滿意足。韓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見徽商行徑冠冕,本說身價,反輕易不得了,連釵環首飾,緞匹銀兩也下了三四百金禮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將愛娘送下官船上來。侍郎與夫人看見人物標致,更加禮義齊備,心下喜歡,另眼看待。到晚雲雨之際,儼然身是處子,一發敬重。一路相處,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應家事盡矚愛娘掌管。愛娘處得井井有條,勝過夫人在日。內外大小,無不喜歡。韓相公得意,揀個吉日,立為繼房。恰遇弘治改元覃恩,竟將江氏入冊報去,請下了夫人封誥,從此內外俱稱夫人了。自從做了夫人,心裏常念先前嫁過兩處,若非多遇著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兒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認做幹爺,兀自往來不絕,不必說起。隻不知顧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門下走動。正所謂: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夫人見了顧提控,返轉內房。等侯侍郎歸來,對侍郎說道:“妾身有個恩人,沒路報效,誰知卻在相公衙門中服役。”侍郎問是誰人,夫人道:“即辦事吏顧芳是也。”侍郎道:“他與你有何恩處?”夫人道:“妻身原籍太倉人,他也是太倉州吏,因妾家裏父母被盜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禍。父母將身酬謝,堅辭不受,強留在彼,他與妻子待以賓禮,誓不相犯。獨處室中一月,以禮送歸。後來過繼與徽商為女,得有今日,豈非恩人?”侍郎大驚道:“此柳下惠,魯男子之事,我輩所難,不道椽吏之中,卻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沒了他。”竟將其事寫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內大略雲:竊見太倉州吏顧芳,暴白冤事,俠骨著於公庭;峻絕謝私,貞心矢乎暗室。品流雖濺,衣冠所難。合行特旌,以彰篤行。

孝宗見奏大喜道:“世間那有此等人?”即召韓侍郎麵對,問其詳細。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稱歎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興之化所致,應與表揚。”孝宗道:“何止表揚,其人堪為國家所用。今在何處?”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滿,撥臣衙門辦事。”孝宗回顧內侍,命名那部裏缺司官。司禮監秉筆內監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禮部儀製司缺主事一員。”孝宗道:“好,好。禮部乃風化之原,此人正好。”即禦批“顧芳除補,吏部知道”,韓侍郎當下謝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過要將他旌表一番,與他個本等職銜,夢裏也不料聖恩如此嘉獎,驟與殊等美官,真個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來,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歡喜不勝,謝道:“多感相公為妻報恩,妻身萬幸。”侍郎看見夫人歡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親隨報知顧提控。提控聞報,猶如地下升天,還服著本等衣服,隨著親隨進來,先拜謝相公。侍郎不肯受禮,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體製。且換了冠帶,謝恩之後,然後私宅少敘不遲。”須臾便有禮部衙門人來伺侯,伏侍去到鴻朋寺報了名。次早,午門外謝了聖恩,到衙門到任。正是:

昔年蕭主吏,今日叔孫通。

兩翅何曾異?隻是錦袍紅。

當日顧主事完了衙門裏公事,就穿著公服,竟到韓府私宅中來拜見侍郎。顧主事道:“多謝恩相提攜,在皇上麵前極力舉薦,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韓侍郎道:“此皆足下陰功浩大,以致聖主寵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罷,主事請拜見夫人,以謝準許大恩。侍郎道:“賤室既忝同鄉,今日便同親威。”傳命請夫人出來相見。夫人見主事,兩相稱謝,各拜了四拜。夫人進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盡歡而散。夫人又傳問顧主事離家在幾時,父母的安否下落。顧主事回答道:“離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卻幸平安無事。”侍郎與顧主事商議,待主事三月之後,給個假限回藉,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婦。顧主事領命,果然給假衣錦回鄉,鄉人無不稱羨。因往江家拜侯,就傳女兒消息,江家喜從天降。主事假滿,攜了妻子回京複任,就分付二號船裏著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會,一家歡忭無極。

自此侍郎與主事通家往來,貝如伯叔子侄一般。顧家大娘子與韓夫人愈加親密,自不必說。後來顧主事三子,皆讀書登第。主事壽登九十五歲,無病而終。此乃上天厚報善人也。所以奉勸世間行善,原是積來自家受用的。有詩為證:

美色當前誰不幕,況是酬恩去複來。

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緣椽吏入容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