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叫江溶與皂隸仍舊換過了衣服,取夾棍來,把賊首夾起,要招出買他指扳的人來。賊首是頑皮賴肉,那裏放在心上?任你夫打,隻供稱是因見江溶殷實,指望扳賠贓物是實,別無指使。知州道:“眼見得是江溶仇家所使,無得可疑。今這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誣害,反生株連。我隻釋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罷。”江溶叩頭道:“小的也不願曉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結。”知州道:“果然是個忠厚人。”提起筆來,把名字注銷,喝道:“江溶無幹,直趕出去!”當下江溶叩頭不止,皂隸連喝:“快走!”
江溶如籠中放出飛鳥,歡天喜地出了衙門,衙門裏許多人撮空叫喜,擁住了不放。又虧得顧提控走出來,把幾句話解散開了眾人,一同江溶走回家來。江老兒一進門,便喚過妻女來道:“快來拜謝恩人!這番若非提控搭救,險些兒相見不成了。”三個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裏,應得出力,況且是知州老爺神明做主,與我無幹,快不要如此!”江嬤嬤便問老兒道:“怎麼回來得這樣撇脫,不曾吃虧麼?”江老兒道:“兩處俱仗提控先說過了,並不動一些刑法。天字號一場官司,今沒一些幹涉,竟自平淨了。”江嬤嬤千恩萬謝。提控立起身來道:“你們且慢細講,我還要到衙門去謝謝官府去。”當下提控作別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門,回來對嬤嬤說:“正是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誰想據此一場飛橫禍,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難保。今雖然破費了些東西,幸得太平無事。我每不可忘恩德,怎生酬報得他便好?”嬤嬤道:“我家家事向來不見怎的,隻好度日,不知那裏動了人眼,被天殺的暗招此非災。前日眾捕人一番擄掠,狼如打劫一般,細軟東西盡被抄紮過了,今日有何重物謝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沒東西難處,就湊得些少也當不得數,他也未必肯受,怎麼好?”嬤嬤道:“我到有句話商量,女兒年一十七歲,未曾許人。我們這樣人家,就許了人,不過是村莊人戶,不若送與他做了妾,扳他做個婦婿,支持門戶,也免得外人欺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隻不知女兒肯不肯。”嬤嬤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賢惠,平日極是與我女兒說得來的,敢怕也情願。”遂喚女兒來,把此意說了。女兒道:“此乃爹娘要報恩德,女兒何惜此身?”江老道:“雖然如此,提控是個近道理的人,若與他明說,必是不從。不若你我三人,隻作登門拜謝,以後就留下女兒在彼,他便不好椎辭得。”嬤嬤道:“言之有理。”當下三人計議已定,拿本曆日來看,來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著小轎,抬進城中,竟到顧家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於獄底,留下妻女,不知人計議已定,拿本曆日來看,來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著小轎,抬進城中,竟到顧家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於獄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處。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無恩可報。止有小女愛娘,今年正十七歲,與老妻商議,送來與提控娘子鋪床疊被,做個箕帚之妻。提控若不棄嫌粗醜,就此俯留,老漢夫妻終身有托。今日是個吉日,一來到此拜謝,二來特送小女上門。”提控聽罷,正色道:“老丈說哪裏話!顧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難得老伯伯、幹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請過小飯,有話再說。”提控一麵分付廚下擺飯相待。飲酒中間,江老又把前話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漢之托,老漢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不權且應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別尋事端謝我,反多事了。且依著他言語,我日後自有處置。”飯罷,江老夫妻起身作別,分付女兒留住,道:“他在此伏侍大娘。”愛娘含羞忍淚,應了一聲。提控道:“休要如此說!荊妻且權留小娘子盤桓幾日,自當送還。”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時門麵說話,兩下心照罷了。
兩口兒去得,提控娘子便請愛娘到裏麵自己房裏坐了,又擺出細果茶品請他,分付走使丫鬟鋪設好一間小房,一床被臥。連提控娘子心裏,也隻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他本是個大賢惠不撚酸的人,又平日喜歡著愛娘,故此是件周全停當,隻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
一朵鮮花好護侍,芳菲隻待賞花時。
等閑未動東君意,惜處重將帳幕施。
誰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裏來睡了,不到愛娘處去。提控娘子問道:“你為何不到江小姐那裏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難,我為平日往來,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兒謝我,我若貪了女色,是乘人危處,遂我欲心。與那海賊指扳,應捕搶擄肚腸有何兩樣?顧某雖是小小前程,若壞了行止,永遠不言。”提控娘子見他說出咒來,知是真心。便道:“果然如此,也是你的好處。隻是日間何不力辭脫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老兒是老實人,若我不允女兒之事,他又剜肉做瘡,別尋道路謝我,反為不美。他女兒平日與你相愛,通家姊妹,留下你處住幾日,這卻無妨。我意欲就此看個中意的人家子年,替他尋下一鬥親事,成就他終身結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時不辭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卻好。”當夜無詞。自此江愛娘隻在顧家住,提控娘子與他如同親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時常打點提控到他房裏的,怎知道: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直待他年榮貴後,方知今日不為差。
提控隻如常相處,並不曾起一毫邪念,說一句戲話,連愛娘房裏腳也不邁進去一步。愛娘初時疑惑,後來也不以為怪了
提控衙門事多,時常不在家裏。匆匆過了一月有餘。忽一日得閑在家中,對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尋個人家,急切裏湊不著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覺不便。不如備下些禮物,送還他家。他家父母必然問起女兒相處情形,他曉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來強我了。”提控娘子道:“說得有理。”當下把此意與江愛娘說明了。就備了六個盒盤,又將出珠花四朵,金耳環一雙,送與江愛娘插戴好,一乘轎著個從人徑送到江老家用來。江老夫妻接著轎子,曉得是顧家送女兒回家,心裏疑道:“為何叫他獨自個歸來?”問道:“提控在家麼?”從人道:“提控不得工夫來,多多拜上阿爹,這幾時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還府上。”江老見說話蹺蹊,反懷著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當處。”忙領女兒到裏邊坐了,同嬤嬤細問他這一月的光景。愛娘把顧娘子相待甚厚,並提控不進房,不近身的事,說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長要來問個信,自從為事之後,生意淡薄,窮忙沒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門。欲待央個人來,急切裏沒便處。隻道你一家和睦,無些別話,誰想卻如此行徑。這怎麼說?”嬤嬤道:“敢是日子不好,與女兒無緣法,得個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揀個日子,再送去又做處。”愛娘道:“據女兒看起來,這顧提控不是貪財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強要謝他,他不好推辭得,故此權留這幾時,誓不玷汙我身。今既送了歸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雖然如此,他的恩德畢竟不曾報得,反住在他家打攪多時,又加添禮物送來,難道便是這樣罷了?還是改日再送去的是。”愛娘也不好阻當,隻得憑著父母說罷了。
過了兩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餅食,買了幾件新鮮物事,辦著十來個盒盤,一壇泉酒,雇個擔夫挑了,又是一乘轎抬了女兒。留下嬤嬤看家,江老自家伴送過顧家。提控迎著江老,江老道其來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難道不曾問及令愛來?顧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見諒如此?此番決不敢相留,盛惠謹領:令愛不乃款接,原轎請回。改日登門拜謝!”江老見提控詞色嚴正,方知女兒不是誑語。連忙出門止往來轎,叫他仍舊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轉去茶飯,江老也再三辭謝,不敢叨領,當時別去。
提控轉來,受了禮物,出了盒盤,打發了腳擔錢,分付多謝去了。進房對娘子說江老今日複來之意。娘子道:“這個便老沒正經,難道前番不諧,今番有再諧之理?隻是難為了愛娘,又來一番,不曾會得一會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轎,接了進來,又多一番事了。不如決絕回頭了的是。這老兒真誠,卻不見機。既如此把女兒相纏,此後往來到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裏,惹得造下議論來,反害了女兒終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說得極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與江家往來得密了。
那江家原無甚麼大根基,不過生意濟楚,自經此一番橫事剝削之後,家計蕭條下來。自古道:“人家天做。”運來時,撞著就是趁錢的,火焰也似長起來;運退時,撞著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氣頭裏,連五熟行裏生意多不濟了。做下餅食,常管五七日不發市,就是餿蒸氣了,喂豬狗也不中。你道為何如此?先前為事時不多幾日,隻因驚怕了,自女兒到顧家去後,關了一個月多店門不開,主顧家多生疏,改向別家去,就便拗不轉來。況且窩盜為事,聲名揚開去不好聽,別人不管好歹,信以為實,就怕來纏帳。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漸漸支持不來。要把女兒嫁個人家,思量靠他過下半世,又高不湊,低不就,光陰眨眼,一錯就是論年,女兒也大得過期了。
忽一日,一個徽州商人經過,偶然間瞥見愛娘顏色,訪問鄰人,曉得是賣餅江家。因問可肯與人家為妾否,鄰人道:“往年為官事時,曾送與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還了的。做妾的事,隻怕也肯。”徽商聽得此話,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說此親事,隻要事成,不惜重價。媒婆得了口氣,走到江家,便說出徽商許多富厚處,情願出重禮,聘小娘子為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頭上,見說得動火,便問道:“討在何處去的?”媒婆道:“這個朝奉隻在揚州開當中鹽,大孺人自在徽州家裏。今討去做二孺人,住在揚州當中,是兩頭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遠。”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禮?”媒婆道:“說過隻要事成,不惜重價。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勾你每心下的,憑你每討禮罷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兒,欲待留下他,遇不著這樣好主。有心得把與別處人去,多討得些禮錢,也勾下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兩,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對媒婆說過。媒婆道:“三百兩,忒重些。”江嬤嬤道:“少一厘,我也不肯。”媒婆道:“且替你們說說看,隻要事成後,謝我多些兒。”三個人盡說三百兩是一大主財物,極頂價錢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裏在他心上?一說就允。如數下了財禮,揀個日子娶了過去,開船往揚州。江愛娘哭哭啼啼,自道終身不得見父母了。江老雖是賣去了女兒,心中淒楚,卻幸得了一主大財,在家別做生理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