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見他說得有些因由,便叫該房與地方取詞立案,打發張家親屬領屍歸殮,各自散去。單留著直生問說備細。直生道:“小生有個舊友劉念嗣,家事盡也溫飽,身死不多時,其妻房氏席卷家資,改嫁後夫,致九歲一子流離道路。昨夜鬼扣山庵,與小生訴苦,各言其妻所掩沒之數及寄頓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項。小生義氣所激,一力應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張家新屍附了來的,鬼去屍存,小生覺得有異,離了房門走出,那屍就來趕逐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脫。故地方見此異事,其實乃友人這一點不平之怨氣所致。今小生記其所言,滿錄一紙,大人台鑒,照此單款為小生一追,使此子成立。不在此鬼苦苦見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在,救困存孤之大德也。”知縣聽罷,道:“世間有此薄行之婦,官府不知,乃使鬼來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煩先生做個證明,待下官盡數追取出來。”直生道:“待小生去尋著其子,才有主腦。”知縣道:“追明了家財,然後尋其子來給還,未為遲也,不可先漏機關。”直生道:“大人主張極當。”知縣叫直生出外邊伺侯,密地僉個小票,竟拿劉念嗣元妻房氏到官。
元來這個房氏,小名恩娘,體態風流,情性淫蕩。初嫁劉家,雖則家道殷厚,爭奈劉生稟賦贏弱,遇敵先敗,盡力奉承,終不愜意。所以得虛怯之病,三年而死。劉家並無翁姑伯叔之親,隻憑房氏作主,守孝終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滿一年,就嫁了本處一個姓幸的,叫做幸德,到比房氏小三五歲,少年美貌,精力強壯,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樂。隻恨丈夫死得遲了幾年,所以一家所有,盡情拿去奉承了晚夫,連兒子多不顧了。兒子有時去看他,他一來怕晚夫嫌忌,二來兒子漸長,這些與晚夫恣意取樂光景,終是礙眼,隻是趕了出來。“劉家”二字已怕人提起了。不料青天一個霹靂,縣間竟來拿起劉家元妻房氏來,驚得個不知頭腦,與晚夫商量道:“我身上無事,如何縣間來掌我?他票上有‘劉家’二字,莫非有人唆哄小業種告了狀麼?”及問差人討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個,卻是沒處躲閃,隻得隨著差人到衙門裏來。幸德雖然跟著同去,票上無名,不好見官,隻帶得房氏當麵。
知縣見了房氏,問道:“你是劉念嗣的元妻麼?”房氏道:“當先在劉家,而今的丈夫,叫做幸德。”知縣道:“誰問你後夫!你隻說前夫劉念嗣身死,他的家事怎麼樣了?”房氏道:“原沒什麼大家事,死後兒子小,養小婦人不活,隻得改嫁了。”知縣道:“你丈夫托夢於我,說你卷擄家私,嫁了後夫。他有許多在你手裏,我一一記得的,你可實招來。”房氏心中不信,賴道:“委實一些沒有。”知縣叫把拶來拶了指,房氏忍著痛還說沒有。知縣道:“我且逐件問你:你丈夫說,有錢若幹,粟若幹,布若幹在你家,可有麼?”房氏道:“沒有。”知縣道:“田在某鄉,屋在某裏,可有麼?”房氏道:“沒有。”知縣道:“你丈夫說,錢物細帳,在減妝匣內,匙鑰在你身邊;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於床頂上。如此明白的,你還要賴?”房氏起初見說著數目,已自心慌,還勉強隻說沒有,今見如此說出海底服來,心中驚駭道:“是丈夫夢中告訴明白了!”便就遮飾不出了,隻得叩頭道:“誰想老爺知得如此備細,委實件件真有的。”知縣就喚鬆了拶,登時押去,取了那減妝與紫漆箱來,當堂開看,與直生所寫的無一不對。又問道:“還有白銀五百兩寄在親眷賴某家,可有的麼?”房氏道:“也是有的,隻為賴家欺小婦人是偷寄的東西,已後去取,推三阻四,不肯拿出來還了。”知縣道:“這個我自有處。”當下點一個差役,押了那婦人去尋他劉家兒子同來回話。又分付請直秀寸講來,知縣對直生道:“多被下官問將出來了,與先生所寫一一皆同,可見鬼之有靈矣。今已押此婦尋他兒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尋,若見了,同到此間,當麵追給家則與他,也完先生一場為友的事。”直生謝道:“此乃小生分內事,就當出去找尋他來。”直生去了。
知縣叫牢內取出一名盜犯來,密密分付道:“我帶你到一家去,你隻說劫來銀兩,多寄在這家裏的。隻這等說,我寬你幾夜鎖押,賞你一頓點心。一賊犯道:“這家姓甚麼?”知縣道:“姓賴。”賊犯道:“姓得好!好歹賴他家娘罷了。”知縣立時帶了許多緝捕員役,押鎖了這盜犯,一徑抬到這賴家來。賴家是個民戶,忽然知縣柏公抬進門來,先已慌做一團。隻見眾人役簇擁知縣中間坐了,叫賴某過來,賴某戰兢兢的跪倒。知縣道:“你良民不要做,卻窩頓盜贓麼?”賴某道:“小人頗知書禮,極守本分的,怎敢幹此非為之事?”知縣相著盜犯道:“見有這賊招出姓名,有現銀千兩,寄在你家,怎麼賴得?”賴某正要認看何人如此誣他,那盜犯受過分付,口裏便喊道:“是有許多銀兩藏在他家的。”賴某慌了道:“小人不曾認得這個人的,怎麼誣得小人?”知縣道:“口說無憑,左右動手前後搜著!賴某也自去做眼,不許乘機搶匿物事!
那一幹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氣,打進房來,隻除地皮不翻轉,把箱籠多搬到官麵前來。內中一箱沉重,知縣叫打開來看。賴某曉得有銀子在裏頭的,著了急,就喊道:“此是親眷所寄。”知縣道:“也要開看。”打將開來,果然滿箱白物,約有四五百兩。知縣道:“這個明是盜贓了。”盜犯也趁口喊道:“這正是我劫來的東西。”賴某道:“此非小人所有,乃是親眷人家寡婦房氏之物,他起身再醮,權寄在此,豈是盜贓?”知縣道:“信你不得,你寫個口詞到縣驗看!”賴某當下寫了個某人寄頓銀兩數目明白,押了個字,隨著到縣間來。卻好房氏押出來,尋著了兒子,直生也撞見了,一同進縣裏回話。知縣叫賴某過來道:“你方才說銀兩不是盜贓,是房氏寄的麼?”賴某道:“是。”知縣道:“寄主今在此,可還了他,果然盜情與你無幹,趕出去罷。”賴某見了房氏,對口無言,隻好直看。用了許多欺心,卻被嫌了出來,又吃了一個虛驚,沒興自去了。
知縣喚過劉家兒子來看了,對直生道:“如此孩子,正好提攜,而今帳目文券俱已見在,隻須去交點明白,追出銀兩也給與他去,這已後多是先生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明,好欺莫遁。亡友有知,九泉銜感。此子成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見托,既仗大人申理,若小生有始無終,不但人非,難堪鬼責。”知縣道:“先生誠感幽冥,故貴友猶相托。今鬼語無一不真,亡者之員與生者之誼,可畏可敬。豈知此一場鬼怪之事,卻勘出此一案來,真奇聞也!”當下就押房氏與兒子出來,照帳目交收了物事,將文契查了田房,一一踏實僉管了,多是直生與他經理。一個乞丐小廝,遂成富室之子。因是直生不負所托,也全虧得這一夜鬼話。
彼時晚夫幸德見房氏說是前夫托夢與知縣相公,故知得這等明白,心中先有些害怕,夫妻二人怎敢違揚一些?後來曉得鬼來活現了一夜,托與直秀才的,一發打了好些寒噤。略略有些頭疼腦熱,就生疑惑,後來破費了些錢鈔,薦度了幾番,方得放心。可見人雖已死之鬼,不可輕負也。有詩為證:
何緣世上多神鬼?隻為人心有不平。
若使光明如白日,縱然有鬼也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