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歎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使改嫁。嫁也罷了,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歲兒子,家財分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饑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說到此處,豈不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麼?”鬼道:“幽冥悠悠,徒見悲傷,沒處告訴,特來見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當宜一說,申此冤根。追出家財,付與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銜壞之報。”直生聽罷,義氣憤憤,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無對證,隻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明白。我有錢若幹,粟若幹,布帛若幹,在我妻身邊,有一細帳在彼減妝匣內,匙鑰緊係身上。田若幹畝,在某鄉。屋若幹間,在某裏。具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彼親賴某家。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帳,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足下肯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隻是兒子幼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記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隻是你一向在那裏?今日又何處來?”鬼道:“我死去無罪,不入冥司。各處遊蕩,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陰司,沒處合理,陽間官府外,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裏動念道:“他是個鬼,我與他說話已久,不要為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裏清時,打發他去罷。”因對他道:“劉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覺。”說罷,就不聽見聲晌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並不答應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及至仍前叫劉兄,他卻不答應。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時,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為異,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隻如此作影響,心裏就怕將起來。道:“萬一定上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從背後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後腳步晌,想道:“曾聞得人說,鬼物行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遂在堂在邊,繞了一轉。那鬼物跟路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動。直生見他抱了柱,叫聲慚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兩三步並作一步,一口氣奔到山腳下。
天色已明,隻見山下兩個人,前後走來,正是竹林與行僮。見了直生道:“官人起得這等早!為甚懲地喘氣?”直生喘息略定,道:“險些嚇死了人!”竹林道:“為何呢?”直生把夜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道:“你們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豈知我在山上受如此驚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麼樣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著的事,比你的還希奇哩。”直生道:“難道還百奇似我的?”竹林道:“我們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搖動靈杵,念過真言,拋個頌子,揭開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屍骸在那裏去了,合家驚慌了,前後找尋,並無影響。送斂的諸親多嚇得走了,孝子無頭可奔,滿堂鼎沸,連我們做佛事的,沒些意智,隻得散了回來。你道作怪麼?”直生搖著頭道:“奇!奇!奇!世間人事改常,變怪不一,真個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見,說著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裏去?”直生道:“要尋劉家的兒子,與他說去。”竹林道:“且從容,昨夜不曾相陪得,又吃了這樣驚恐,而今且到小庵裏坐坐,吃些早飯再處。”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看是怎的。”
就同了竹林,一行三個一頭說,一頭笑,踱上山來。
一宵兩地作怪,聞說也須驚壞。
禪師不見不聞,未必心無掛礙。
三人同到庵前,一齊抬起頭來。直生道:“元來還在此。”竹林看時,隻見一個死人,抱住在堂柱上。行僮大叫一聲,把經箱撲的摜在地上了,連聲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兩人在此,怕怎的?且仔細看看著。”竹林把庵門大開,向亮處一看,叫聲奇怪!把個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直生道:“昨夜與我講了半夜話後來趕我的,正是這個。依他說,隻該是劉念嗣的屍首,今卻不認得。”竹林道:“我仔細看他,分明象是張家主翁的模樣。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卻如何走在這裏?”直生道:“這等是劉念嗣借附了屍首來與我講話的了。怪道他說到山下人家赴齋來的,可也奇怪得緊!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說話,一一寫了出來,省得過會忘記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這個屍首在此,不穩便,我且知會張家人來認一認看。若從來不是,又作計較。”連忙叫行僮做些早飯,大家吃了,打發他下山張家去報信說:“山上有個死屍,抱有在上,有些象老檀越,特來邀請親人去看。“張家兒子見說,急約親威幾人飛也似到山上來認。鄰裏間聞得此說,盡道希奇,不約而同,無數的隨著來看。但見:一會子鬧動了剡溪裏,險些兒踹平了鹿胎庵。
且說張家兒子走到庵中一看,在上的果然是他父親屍首。號天拍地,哭了一場。哭罷,拜道:“父親,何不好好入殮,怎的走到這個所在,如此作怪?便請到家裏去罷!”叫眾人幫了,動手解他下來,怎當得雙手緊抱,牢木可脫。欲用力拆開,又恐怕折壞了些肢體,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時,再不得計較。此時山下來看的人越多了,內中有的道:“新屍強魂必不可脫,除非連柱子弄了家去。”張家是有力之家,便依著說話,叫些匠人把幾枝木頭,將屋梁支架起來,截斷半在,然後連在連屍,倒了下來,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來。一麵將木板紮縛了繩索,正要打抬他下山去,內中走出一個裏正來道:“列位不可造次!聽小人一句說話,此事大奇,關係地方怪異,須得報知知縣相公,眼同驗看方可。”眾人齊住了手,道:“恁地時你自報去。”裏正道:“報時須說此屍在本家怎麼樣不見了,幾時走到這庵裏,怎麼樣抱在這柱子上,說得備細,方可對付知縣相公。”張家人道:“我們隻知下棺時,揭開被來,不見了屍首。已後卻是唐裏師父來報,才尋得著。這裏的事,我們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張家,不知這裏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這用裏自有個秀才官人,晚間在此歇宿,見他屍首來的。”此時直生已寫完了帳,走將出來道:“晚間的事,多在小生肚裏。”裏正道:“這等,也要煩官人見一見知縣相公,做個證見。”直生道:“我正要見知縣相公,有話說。”
裏正就齊了一班地方人,張家孝子扶從了扛屍的,宜秀才自帶了寫的帳,一擁下山,同到縣裏來,此時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滿了縣堂。知縣出堂,問道:“何事喧嚷?”裏正同兩處地方一齊跪下,道:“地方怪異,將來告明。”知縣道:“有何怪異?”裏正道:“剡溪裏民家張某,新死入殮,屍首忽然不見。第二日卻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見有個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見得來時明白。今本家連在取下,將要歸家。小人們見此怪異,關係地方,不敢不報。故連作怪之屍,並一幹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憑相公發落。”知縣道:“我曾讀過野史,死人能起,喚名屍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在此,不足為異。隻是直秀才所見來的光景,是怎麼樣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屍蹶固是,但其間還有好些緣故。此屍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屍來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見大人,當以備陳。隻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張,發落去了這一幹人,小生別有下情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