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幹手中的反複清洗多次的毛巾，左手溫柔地在小腹上打圈，板房的窗玻璃粘上新鮮的油膩，灰蒙蒙，不太清晰，家裏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中。爸爸，媽媽，哥哥，嫂嫂，我們家要添寶寶了，豔豔都穿上孕婦裝了，你們一定很高興……二嬸的聲音再次傳來，張豔豔不得不放下毛巾向外去。
陳二春費力蹬著三輪車，車廂裏高高堆著好幾麻袋剛收的小麥，老婆坐在其中一隻麻袋上麵，身子斜靠在另一隻麻袋，悠閑地翹著二郎腿，衣袖挽得老高，黑色長褲一隻褲腿挽至膝蓋，一隻垂到腳尖，腳丫子沾著泥土，掛一雙破舊的涼托鞋，後跟兒可憐兮兮晃在鞋麵，幾乎隨時都會與主體分離，女人鬆草一樣的頭發零零亂亂，雙頰曬出兩團黑紅，春風滿麵。“哎喲，豔豔，你太瘦了，都兩三個月了還看不出來呢，嘻嘻，嘻嘻。”
張豔豔紅著臉低頭，順順耳邊的亂發。二嬸扔掉手裏的麥杆說：“哦喲，你才安逸，坐老爺車，你看把你們二春累得這樣兒。”
“管他的，搶收搶種時間還長，把精力留到做活路，他一個大男人，還不多出幾分力。”女人抬腳在二春後背捅兩下，拖鞋的後跟兒晃幾晃，“當家的，你說是不是？”
陳二春抬高右手擦汗，呼呼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x話多，老子，都，都要累死了，你，你龜兒，瓜，瓜婆娘，也，也不下來，走一哈……”
“龜兒狗x的瓜娃子，在外頭都不給老娘紮起（撐麵子）。”女人在他背後猛捅幾下，男人火大地停下車，坐直身體，反手在後背亂抓：“瓜，婆娘，打到不，不痛嗦，得行？（厲害）得行！你來啊！”
“嘿嘿。嘿嘿。”女人幹笑，斜眼望望張豔豔，又看看劉二嬸，腳尖點點二春，“快走，死人，一黑（一會兒）人家笑你，嘿嘿。嘿嘿。”
二春嘴角蠕動，最終也沒再說什麼，陰沉著四方臉，一弓身，三輪車在硬梆梆的黃泥路麵左搖右擺，緩慢移動，女人的身體隨著車子來回擺動，拖鞋晃幾晃，終於掉落下來。“哎呀，停車，停車，老娘的鞋子落了。”三輪車略停一下，女人跳下車，二春突然弓身加速往前去，二春媳婦邊跑邊穿鞋：“狗x的，把老娘甩了啊，你等到，你等到，回切看老娘不收拾你，陳二春，你個瓜娃子……”“瓜婆娘，懶婆娘……”
張豔豔搬著小凳子坐到二嬸身邊，笑著打哈哈：“二春哥兩口子關係還好啊。”
“好？”二嬸扁嘴，把簸箕朝自己身邊挪了挪，“一天不吵八台（次）。”張豔豔屁股連著凳子又挪近一些，二嬸再把簸箕朝身旁挪，“喊你不要拿這個，一黑身上要癢，離我遠點。”
張豔豔無聊地後退一些，捧著臉看她雙手飛快捋著麥穗，顆顆飽滿黃亮的小麥掉進簸箕，幾粒調皮地彈跳幾下，落到地上，伸手拾起來，扔回去：“二嬸，你們是不是太小心了，這才兩三個月，哪有那麼金貴。”
“咋個能不小心，這可是頭胎，我們老劉家的第一個孫孫，你要是有點啥，喜娃兒還不把我們剝來吃了。”
“說得對，張豔豔要是有點啥子事，喜娃兒怕是要把房子掀了。”方智媽扛著攪晾耙（一種農具，用以翻曬糧食，木質）走進張豔豔大門正前方一塊彩色塑料布，彎腰攪動布裏的小麥，揚起灰塵，不住咳嗽，“哎喲，豔豔，快進屋切，等我弄完你再出來。”
二嬸推推她：“快進切，快進切，這麼高的灰，咳咳咳，哎，我說，你們咋弄到門當當中中來哦，要得啥，明天不準了啊。”
“有啥法，到處都擺滿了，隻有你們這兒還有個空，我輕點，輕點。”方智媽放輕手腳，塵土果然慢慢降下來，“豔豔，沒得事就走吳二炮屋頭切看娃娃嘛，也跟到學點經驗。”
“她不切。”“我不切。”張豔豔和二嬸同時開口。哪敢去！也不知劉喜聽誰說帶了身子的女人，不能抱別家孩子，對肚裏的娃娃影響不好，愣是不準她去吳家，生怕她忍不住抱了人家孩子，真會怎麼怎麼樣。二嬸天天門神似的忤在這裏，她哪還有自由？哎！早知如此，真不應該懷上！
“哎喲！你看你看，劉二嬸，你們硬是把豔豔看得緊，你們是沒看到，吳二炮生那個小娃兒，哎喲，那才是可愛哦，嘖嘖，逗一哈，笑哈哈。”方智媽故意拉長聲音衝屋裏說，“我們可可，硬是愛得很，切了就不想走，天天在那邊，還有雞湯喝。”
“有啥子嘛。”二嬸說，“我們屋頭的小娃娃肯定比他可愛得多，就憑我們喜娃兒跟豔豔這版相（相貌），還不生個明星出來。”
方智媽扶了腰站在塑料布中央，哈哈大笑：“說得是，說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