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智媽抱著方可可跨出門,走下街沿找一處地兒站好,逗著小女孩叫林莉阿姨,林莉笑著走過來,手指挑挑方可可的小臉臉:“可可,好乖,都能說話了。”小寶寶扭著臉避開她的手,埋進奶奶懷裏依依牙牙亂蹭,林莉和方智媽相視一笑,“有這麼大就安逸了。”
“哪兒安逸嘛?”方智媽把孩子朝上拖了拖,“煩得很,精力好,一黑(一會兒)要這樣,一黑要那樣。還是你們揣起事情少。”
“嗯--”林莉低著頭幾不可聞地應,拉著方可可後背的衣角搓來搓去。未婚先孕,奉子成婚,雖然現在大家都見怪不怪,三姑六婆不再貓在一起指責、鄙夷,大家打心眼兒裏對這種行為還是不齒的,林莉深知這個道理,覺得別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不屑,便不再願意抬了頭和方智媽說話。
那邊方玉生蹲在方世貴腿邊,不知在說些什麼,方婆婆拉長的聲音嚎:“哎喲--哎喲呢--要餓死人哦--都要晌午了--米都沒見到一顆哦--哎喲--”,方三嬸解下圍裙,呼呼甩幾下,又圍在腰間,嘟高了嘴轉過牆角,走到後麵的板房廚房去做早飯,拐彎的時候還不忘把林莉恨了好幾眼。
方玉生到底是方玉生,別的不行,忽悠他老子倒是很有一套,不肖十分鍾,方世貴就起身進了臥室去拿錢,方玉婷坐在床邊,穿戴整齊,仍嚶嚶抽泣,見父親來,更加咬緊牙關,想要聲音一絲不露。方世貴蹲在她麵前,黝黑的手臂伸到床下,夠不著,朝前挪挪,傾了身子,仍然夠不著,隻得半跪在女兒腳邊,身子伏在地上,終於,拿出一個塑料包,裹了一層又一層,方玉生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以為父親要變卦,推開門走上前,一下子連包兒抓過去:“嘿嘿,嘿嘿,我老黑(爸爸)還肥實(富裕)呢,這麼大一疊,嗬嗬,嗬嗬。”玉婷看他包了錢往懷裏揣,越發委屈,放了緊閉的嘴唇,哭天搶地:“啊,啊,啊,我,救命的,錢啊,一哈(全部)都交給哥哥,我,我咋辦嘛,你,你們太偏心了,太偏心了,嗚嗚嗚,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不得人,疼我,我活起,沒得,意思了……”哭著向門外衝,衝到堂屋,被門檻兒拌倒,許久爬不起來,索性在地上打滾兒,有的沒的,好的壞的,有理的,沒理的,亂七八糟從她嘴裏鑽出,黃玉媽上前拽兩次,死命賴在地上,愣不起來。方世貴拉拉方玉生,眼神示意他給妹妹留點,方玉生拍拍胸口的硬塊,掙脫父親的手,從妹妹身上跨過,和林莉坐上小電瓶車揚長而去,方玉婷努力想要爬起來,因為沒有右臂的支撐,試了幾次,也沒能如願,淚流滿麵望著自己剛剛升起的希望,在劉喜的牆角拐彎,差點撞到突然衝出家的張子亮,速度未減,手中方向略拐,嗚嗚嗚,沿著小河上了村道,再然後,不見了蹤影,空氣中殘留著小電瓶車黃牛般的哼哼。她癱在地上,兩眼無神望著方玉生消失的方向,眼淚再也流不出來。
方三嬸在鍋邊翻炒幾下,快步繞過灶台,朝裏邊加一些柴,又快步繞過灶台,揮舞著鍋鏟,狹窄的廚房橫七豎八擺放著雜物,小小的空間,鍋鏟與鐵鍋碰撞的聲音誇張地回旋,屋子外的一切,均與她無關了。待到做好飯再出來,卻見女兒臉抹成花貓,趴在地上,傻愣愣看著前方,一動不動。方世貴蹲在門前吸悶煙,一口接一口。
“哎--地下這麼涼,你就等她趴到?你咋個當老黑的安?”女人埋怨著扶起玉婷,玉婷象個破布娃娃,任她扶起再扶坐下,兩眼無神,呆呆的,“咋個了安?跑地下趴起做啥子?”沒人回答,四下尋尋,“你哥跟林莉哪切了?妹妹這樣子都不管一哈。”
方世貴一言不發,吸煙的頻率越來越快,急急吐了煙霧來罩住自己,把掩耳盜鈴的故事重複上演。方三嬸安頓好玉婷,也不多問,踢踢方世貴:“幫忙端飯,一黑把你媽餓死了。”
方世貴不情不願挪向廚房,捧了稀飯,飯上堆些菜,送到方婆婆床前:“媽,吃飯了。”方婆婆艱難坐起身,慢條斯理披上外衣,方才接過他手裏的飯菜,嘴巴靠到碗邊,停了下來:“你這樣子做,對玉婷是不(的確不)咋(怎麼)公平,我也隻是不想要她再念書,沒有想她一輩子都這樣子過,你們當媽老黑(父母)的,一碗水也要端平才要得。”
“喊我把水端平,那你當媽,你咋沒把水端平。”方世貴壓在心底多年的積怨噴薄而出,“你平?你平就不得把屋裏啥子值錢的東西都陪連(指辦嫁妝)給姐姐了。”
方婆婆手抖了抖,不知是自覺沒理還是自覺沒趣,稀稀呼呼喝飯,方世貴倒象開了閘,嘰嘰呱呱數落母親的不是,方婆婆一個字不說,埋了頭跟飯戰鬥,象是鐵拳頭打在棉花,甚是無趣,方世貴扭頭走出去,堂屋裏方三嬸冷著臉吃飯,玉婷呆呆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空蕩蕩的房間,隻聽見兩個女人比賽似的喝稀飯。方智媽和黃玉媽頭碰頭說話,不時用餘光觀察方家的動靜,見方世貴抬腳出門,兩人趕緊分開,假裝逗樂方可可。方世貴四下瞧了瞧,老方家這次算是真讓鄰居們笑話上了!心中鬱悶,沒胃口,推出破舊的自行車,騎上便走,支支丫丫,支支丫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