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監獄出來,第二日黃齊生便雇了一匹毛驢,出歸綏城南,往昭君墓去。
在那裏他為王若飛選了一塊好的墓地,與土地的主人說好了價錢,付了定金。這一去一來費了他好多天的時間。
回來之後,監獄的看守特許黃齊生5天探一次監。每次去,他都要買上些肉食酒菜,坐下來與王若飛對飲。王若飛從舅舅那裏得知母親、大舅父和妹妹一家的消息,甚覺寬慰,又問起各位親戚故舊,黃齊生都盡其所知,一一告訴了他。
他們談心析理,完全忘卻了這是在敵人的監獄之中。“二人豪情壯誌,談笑聲聞百步外,獄中人為之感動”。
天氣卻越來越冷了。朔風凜冽,冰雪封凍了整個塞外。而王若飛的案子卻拖延下來,綏遠當局對他既不再審訊,更不宣判。王若飛顧念舅舅年老體弱,難禁塞外苦寒,於是請他南歸。那天,他交給舅舅一封信,與之送別:
親愛的舅父:
吾幼受舅父教養之恩,未有寸報;孤苦老母,未受我一日之奉養;今日被捕,又勞舅父於風雪殘冬遠來塞外看視。尤其令我感激的是舅父能了解我,不以尋常兒女話相勉。吾觀舅父精神猶如往昔,又知老母至親骨肉均各無恙,以後清貧生活亦尚能維持,使我更無所念。
舅父所著書及詩,尚未奉讀。他日讀後,如有所見,能寫信時,自當奉告。吾嚐謂舅父思想行動為托爾斯泰伯爵一流人物。托氏身為貴族,然極不滿上層社會殘暴豪華的生活,十分同情於下層平民被踐踏的生活,願意到平民中去生活並幫助他們。可惜他隻有滿腔同情而沒有使勞苦群眾得到解放的方法;所以他隻能是勞苦群眾的好友,而不是革命的領導者。這是我與舅父思想行動分歧的地方。舅父思想,宗教色彩甚濃,我則絕不信宗教。一切宗教哲學的發生都是當時當地社會生活的反映。時代變動,環境亦變動,這些宗教哲學也必然要隨之變動。現在回、耶、佛等教已非複最初的本來麵目。我之讀宗教書籍,隻是為知道當時及現在人們的社會生活怎樣在思想上反映出來。我們的哲學,是認為一切東西是流動變化著。我們不僅要認識世界,而且要改造世界。這樣的精神,則如《金剛經》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靜的觀點相反。以上請舅父恕我狂妄的批評。
我妻現在閩北,幹戈遍地,音信難通,特留數行,請舅父代為保存,將來有機會見麵時交給她。……舅父此來,情義已盡。塞外苦寒,不敢久留。舅父回去時,對諸知愛親友,均請代甥問安。
甥 若飛
一九三二年一月七日
王若飛的信,無疑給了黃齊生極大的震動。他反複將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不能不承認,若飛確是擊中了他思想的痛處。他奮鬥半世,同情人民疾苦,卻未能找到徹底解放他們的方法,相反卻是處處碰壁,為當道不容。他的確如談話時若飛所說,還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自以為解釋得十分透徹的格物致知說,在若飛看來,也還免不了機械唯物論的色彩。更不要說他的整個人生觀,哲學觀了。但是,要叫他放棄這一切,對於他來說,卻是那麼艱難,而且簡直是不可能的,至少在目前,他有他的想法。
在黃齊生想來,沒有物,心又著在何處?沒有心,物又有何意義?物當然是第一義的,可是人之以為翠竹、黃花有無限意,不就是觀物又觀心的作用嗎?他還需要再看看,想想。但是,他的哲學思想的靜止的缺少能動性的缺陷,確是被王若飛言中了的。然而他在行動上又從來沒有消極過。人哪,為什麼這樣複雜、無奈?他對自己似乎也不再如從前一般,辨認得那麼清晰、明白了。
但是,若飛在這樣的時刻,卻在關心著他的思想,並且坦白地說出。這是怎樣的一種甥舅之情?他不能不為若飛至親、至誠的真情深深打動,因而對他的勸告、批評,倍加珍視了。
他含著熱淚讀了若飛給妻子李培之的信,那是寫在一方從衣服襯裏撕下來的白綢子上的。若飛在信中寫下了他對妻子的摯愛和眷戀,表達了他準備為革命獻身的決心。希望培之不要因他的犧牲而悲痛,要努力去完成黨的事業,最後表示了對於中國革命必將取得勝利的信念:“別了,我們在紅旗下聚齊,又在紅旗下分手,戰士們雖然在紅旗下倒下,但革命的紅旗卻永遠不倒,它隨著戰士的血跡飄揚四方,這就是我們的勝利。請你伸出雙手,迎接我們的勝利吧!”
黃齊生讀著,仿佛這些話也是對他說的。他感到靈魂好似受了一次淨化,從中看到了若飛堅定的信念及崇高的理想。
3.《百靈鳥》
黃齊生回到定縣,即將王若飛寫給李培之的信寄往上海,存於若飛母親處,以備培之能從閩北赴上海時,早日讀到。
信件寄出不久,即傳來了日軍進攻上海,製造“一·二八”事變的消息,日軍強占了閘北。黃齊生焦急萬分,密切注意報上的消息,幸而蔣光鼐、蔡廷鍇率領十九路軍奮起抵抗,在閘北、吳淞一帶重創日軍,保衛了大上海。黃齊生和平教會的同事們,方才鬆了一口氣,為上海軍民的勝利慶賀,也更加感受到他們所從事的《曆史圖說》這份工作的意義。
春節過後,適逢張君勱來定縣平教會參觀。晏陽初等在定縣城內平教會禮堂召開了歡迎會,邀請張君勱講學。黃齊生與公民教育部的同誌們,從高頭村趕來,聽了他的講話。在黃齊生看來,張君勱所鼓吹的,完全是柏格森直覺主義與王陽明心學的雜交物,是一種類乎神學的玄學觀點。黃齊生以為這種哲學觀點對青年是有害的,依照張君勱的解釋,既然宗教、社會、政治、道德一切問題都不受理論方法支配,也沒有什麼是非真偽可言,而全憑主觀的、綜合的、自由意誌的人生觀去裁定。那麼,讀書,求學,知識,經驗,還有什麼用處?“格物致知”尚且說不上,更不要談王若飛信上所說的那個能動的、改造世界的哲學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