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到了父王。
其實出宮這麼久,我很少夢到他。一來是整天都在趕路著實太累,另一方麵是讓自己刻意的不去想。
每每想到我走後父王一個人呆在宮中處理諸多事務,就覺得心疼得很。自古有多少帝王是甘願被富貴榮華權利榮耀鎖在宮裏的?我不知。
今晚的夢,倒像我又回到了王宮似的。
我出生那年,天下大旱。枯草千裏不止,一片荒蕪。偶有幾塊地,植物也奄黃的,縱覽四方,無有不焦者。賑災的銀子撥了一筆又一筆,終究救不完那麼多災民,父王整日憂心忡忡。難見笑顏。
可巧我出生那天,竟天降甘霖。一場大雨澆透了天下大地。父王大喜,當即接過母親懷裏的我,笑道:“此乃上天之寶,予朕喜樂”。
父王是南國第四任君主。
我自小便不是一個性子安靜,循規蹈矩的人,常發了奇想,便興衝衝的去做,免不了把宮規讖戒拋諸腦後,宮中小奴自然不敢太過阻撓,倒是讓我玩了不少小玩意。隻是後來年紀漸長,加之秦霜出現,讓我收斂了好些日子。
秦霜是父王第七個妃子,也是最恬淡的一個。也不知是不是都排名第七的緣故,她老是和我對著幹。我若是偷著準備試試爬樹,她必然會出現在身後,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我。直到我心裏發毛轉過頭發現在跪了一地的宮女中間她是如此鶴立雞群。凡我提的要求,她大多會駁回,而且還有根據,有邏輯,頗不容易。神奇的是父王經常會聽她的意見,轉而勸解我。但我心裏其實從未對她有過排斥。我倆年紀相差不過七八歲,相處起來應無大礙,隻是她不愛四處走動,聽說閑時都是呆在宮裏或讀書或撫琴,時而逗弄自己養的鸚鵡或兔子,少有與宮中其他夫人交好的,倒讓我對她頗有好感。
須知父王最不愛管的,就是後宮雜事。秦霜很讓人省心。宮中其他夫人我都無甚好感,大夫人對我過於熱情反覺做作,二夫人過於冷漠又讓我不喜,三夫人太喜歡挑撥離間,四夫人五夫人無趣的很,六夫人身子不好,難得與我有來往。倒是秦霜,偶爾見麵雖然淡淡的,可相處起來很輕鬆,不必考慮諸多方麵,她又隨和,便是話多了些她也接得上,年紀又差不太多,我便也樂意見她了。
父王對她頗多青睞,我倒是沒太明白其中緣故。許是如我一般,看重她的情性恬淡溫和?
說是排名第七,其實我之上隻有六個哥哥,父王統共就我這麼一個女兒,年又最小,因此管教得尤其嚴格。行步須得如白蓮浮水般優雅,言語須得如春風化雨般輕柔,儀態須得寒梅立雪般高潔,品格須得秋菊傲霜般端莊。端的是一言難盡的苦楚。但因為自小失了母親,父王倒是給了我更多的疼愛,時時掛記著。
其實提到母親,我實在沒有什麼感覺。我還沒見她一麵呢,她就拋下我自己走了。奶娘將我養大,卻自然不敢有母親一般的威嚴。有時候想著自己這個身世還挺可憐,可是再想到父王,也就釋然了。世界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呢?知足也是一種態度。隻是看著哥哥們各自隨在母親身旁時,略微有點不愉快。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六位夫人身邊伴著六位公子,隻有我和秦霜陪侍在父王身側,秦霜向來不怎麼理會身邊事,我卻隻低著頭悶悶的吃飯,恐怕抬頭看到六位夫人,會想起自己的母親。
母親葬於王陵。陵前柳岸三裏,姿態翩翩。我每年隨父王拜祭一次,常常與父王在陵寢前閑坐,也隻有這個時候,父王顯得尤其安靜。常常久坐下來一句話也沒有,隻靜靜的看著母親墓前的石雕。雕像端坐於墓前的石椅上,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托腮,隻是因我從未走近過,不知道刻上的,是什麼表情。
南國舊俗,墓前皆要請雕刻技藝極精湛的工匠於墓前雕出此人模樣,傳說這是此人能在世間找到的最後的托化之物。我卻覺得有些瘮人,覺得萬一有一天這雕像活過來了可如何是好。幸虧至今沒聽過這樣的傳聞。
雕像即是此人最後的依托,必得十分珍重。因此凡大富之家皆想以玉雕像,奈何能尋得的玉料中尚未有如此碩大的,也就遺憾的用上各種珍貴石料。其實我猜,用玉倒也不是不能拚接,隻不過難有人時時看管,怕被人盜了去吧?
母親的石雕,遠遠看來珍奇異常,明亮光潔,著實是好料,也著實是上好的雕工。我從不走近,父王也便依著我在遠處觀望。雕像頭頂還善解人意的修了亭子,估計是怕雨淋了。那雕像,永遠一副托腮的模樣看著眼前,眼前卻隻是空空的石凳。
我不想知道母親的模樣。既然她已經離開我這樣遠,這麼多年,我承載著她最後的執念,應該更開心才對,也就不必空記掛著她的容顏。可有時候看著孤坐的雕像,又覺得那麼想過去陪在她身邊。
不知是工匠按自己意願雕成這個姿態,還是父王令雕出此態。若是父王的意願,母親給他留下最深的影像,便是這個模樣?
關於母親生前之事,我從未在宮人口中聽到一星半點,大約是父王怕勾起我的愁緒,特意下的令。父王大約也沒想到,我其實並沒有什麼愁緒。
世間之人,不過浮雲。須臾之間,便無蹤影。
父王請了據說城中最負盛名的蘇家二小姐來陪我讀書。說是讀書,其實是教導我禮儀諸事。我對這些課極為頭疼,看著蘇小姐妖妖喬喬出現我都會一陣腦熱。蘇二小姐是太傅蘇胤霆的女兒,城裏人盛讚她行事溫雅平和,言語溫潤輕軟,這倒也是實話,隻是有些不大對我的胃口罷了。
不過俗話說近朱者赤,同她習禮不過三月,清遠便驚喜的誇讚道:“公主近來行步越發飄逸,不似先前風風火火了。”我呆了一瞬,難怪昨天見父王他突然誇了我一句。我有點驚訝,問道:“什麼步子才算飄逸?”清遠一口氣道:“軟緞鞋觸地輕柔,如雨落荷塘,蕩開漣漪。”我正大駭清遠最近文學水平見長,她已恭敬俯身微笑道:“陛下萬安。”
我轉過身,父王從殿外踱步行來,我連忙起身道:“父親萬安。”父王點頭,抬手免了禮。打量了我這屋子一瞬,笑道:“孩兒可覺得這屋子有些空了?”我隨口接道:“屋內擺設之物甚多,出入宮女也甚多,並不覺空。”言罷方覺奇怪,父王向來是不管我屋內陳設的,莫非是突然想起以前賞我的那些東西,見著沒了,父王覺得少了什麼?但我並沒有多小心謹慎,倒是損壞了不少。
正緊張的思量著設若這一樁樁抖摟出來我該如何應答,父王身後轉過幾個宮人,為首的一個端著一個雕工精致的盒子。兩寸見方的木盒,上紋雙鳳戲珠圖,煞是古典。父王笑道:“孩兒猜猜,這是何物?”我好奇道:“啊,父親昨日賞了女兒寶貝,遲遲不見送來,莫不是在這盒子裏?”又疑惑道:“卻是什麼寶貝才能如此輕巧?”父王笑道:“猜猜。”我想了想,慎重道:“父親前幾日說有吳國使者來見,莫不是帶來了什麼稀罕物?”父王笑道:“孩兒果真聰明。”令人將盒子打開。
宮人將身子俯下,我看向打開的盒子,裏麵隻是一顆玉珠而已。不過看起來比一般的玉珠明亮很多,四周墊著鵝黃色的緞子,青天白日的還能看出光華流轉,神采奕奕的樣子。我道:“這就是寶物嗎?看起來不過如此啊!一顆玉珠而已,我都有好幾顆呢,父親不是更多?”父王同我端詳那珠子,道:“這個我也不是很確定,吳國使者說這夜明珠非同一般,可照數十步。”我驚奇道:“哦?這珠子這麼厲害?”父王道:“那今晚便試試。”
偏是天長難耐。我把珠子用緞子托著放在桌上,自己歪在榻上等天黑。黃昏時下起了雨,父王說晚上來陪我驗證這珠子之能,大概是不能來了。雨聲淅淅瀝瀝,敲在青石台階上十分清脆。天色漸晚,明珠光華愈盛,可沒等天完全黑,我就睡了過去。
黑甜一覺。睜眼時已是朗日當空。我心內一緊,完了,這下要被罵慘了。因父王教導極嚴,言一個女孩子家應不待日出便起床梳洗才好見人,若日已高懸才遲遲打扮,被人笑話可怎麼好嫁出去。前兩日起得遲了些,被父王好一頓念叨。我垂首受訓,心裏卻暗道不嫁也罷。左右陪著父王,也免他寂寞。口裏卻不敢說,隻斂眉嚴肅道:“父親訓得極是。女兒竟一時忘了這閨房訓誡,實在慚愧,還請父親重重責罰以完此過。”父王微微皺眉,道:“重罰卻也應該,隻是要罰個什麼才好?”我心裏一緊,暗道不妙。父王凜然道:“那便去給我打掃笙煙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