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不會,我怎麼會怪罪先生呢?如果沒有您,是絕不會有今天的我。”鄧麗君完全知道1973年她應寶麗金唱片公司之邀,隻身去到東瀛接受日本渡邊娛樂公司正規訓練之初,她最敬重的老師常前格教授在台北的公開場合對她的微詞。那些言語流傳到日本後,鄧麗君一度苦惱過,甚至傷心地落淚。然而,鄧麗君並沒有任何對他的怨言,現在她聽到常蔭椿那路帶自責自疚的感歎時,心中僅存的一點芥蒂也化為烏有,因為鄧麗君難以忘記在10歲第一次登台時,常蔭椿和她的談話……
鄧麗君記得那是1964年的夏天,自從香港著名電影導演李翰祥執導黃海調故事片《梁山怕與祝英台》在台上映以後,台灣各地便掀動了一次唱黃梅調的熱潮。在這個小小的黃梅調民眾演唱熱潮中,鄧麗君就是一個響應者。她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加之啟蒙老師常蔭椿的指教,成為眾多黃梅調愛好者中的佼佼者。夏天,台灣的“中華電台‘為了順應民眾的意願,破天荒地決定舉辦一次”黃梅調歌曲比賽大會“。”中華電台“的這一舉動,立刻得到歌迷們的一致擁護。一時間,各地報名參賽者如潮,常蔭椿教授認為鄧麗君無論從演唱的功底還是表演的才能,均可以登台一爭,所以,他就在未征得鄧麗君及父母同意的情況下,代為向”大賽組委會“報名。而且很幸運的是,鄧麗君作為剛10歲的小學生,居然在預選賽的前兩輪,一連擊敗了數十名競爭對手,已經進入了決賽的前10名。可是就在黃梅調歌曲比賽的決賽前夕,鄧麗君的父親鄧樞得知了消息,他百般地不許女兒參加比賽。鄧樞的理由當然也很充分,那就是鄧麗君由小學升入中學在即。鄧麗君在進退維穀之時來向常蔭椿教授求得援助。
常蔭椿聽到鄧麗君說父親阻攔她參賽的經過後,長歎一聲說:“麗君,要知道你已經是接連兩輪取勝,又遙遙領先的選手了,如果現在你半途而廢,真是前功盡棄呀!”
鄧麗君心中似有說不出的難言之隱,她欲言又止。雙手掩麵地啜泣了起來。
“麗君,如果你要中途退出賽事,我也無法強迫你上陣。”常蔭椿已經能夠體諒10歲女孩內心的難言之苦。常蔭椿說:“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場歌賽對你來說事關一生。如果你真能登台,我敢保證你能取勝的,那麼你今生也許就以此次賽事為轉折點了!可是,如你情願為遷就親情而舍棄這樁賽事,恐怕就會鑄成終身遺憾的,你可懂我的意思?何去何從,就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懂我懂,可是我又不能……”鄧麗君有心按常蔭椿的話去做,可她又沒有這份勇氣,隻好悲悲切切地哭了起來。常蔭椿在旁見了,甚是同情。他記得兩年前因為要求鄧樞允許鄧麗君跟自己學習聲樂時,兩人曾有一次不愉快的交談。後來常蔭椿情知拗不過性格固執的鄧樞,改去向趙素娃說情。常蔭椿的一片真情,終於打動了她的心,在趙素桂的幹預下,鄧摳最後終於默許愛女麗君在課餘時間可以到淡水河邊的常宅,向常教授請教一些聲樂方麵的知識。
二度寒暑,8歲的稚童已經10歲,過早成熟的鄧麗君如今麵臨著人生最緊要的一場拚搏,作為視學生如己出的著名教授常蔭椿,在這次關係鄧麗君今生前程的重大抉擇麵前,忽然又一次想到了那位通情達理的鄧母趙素桂。
“老嫂子,你可真喜愛你的小女嗎?”那天下午,常蔭椿用電話把趙素掛邀到距鄧家不很遠的一家咖啡店裏,他先將鄧麗君已在“中華電台”舉辦的黃海調演唱比賽的前兩輪預賽中,連連取勝,隻待在決賽中一決雌雄的情況,—一告知趙素桂,然後語氣懇切地說:“如果你當真喜愛你的女兒,那麼就會在此關鍵的時刻,成全她的大事。休要小看這場黃梅調的比賽,麗君如真的取勝,她也許從現在起就可以走上一條通往光明的人生坦途!”
趙素桂坐在那裏啜飲著略有苦味的咖啡,常蔭椿的幾句話顯然打動了她的心。作為母親她當然希望從小喜歡唱歌的小女麗君將來能有個出人頭地的機會,然而她也知道一貫正統的丈夫,曆來反對女兒因為唱歌而荒疏學業。趙素校既希望聽從常蔭椿的指點支持和成全女兒,然而又有些懼怕丈夫的反對。她品了一會兒苦咖啡,歎道:“常先生對阿麗幾年來的苦心栽培,我們已經感恩不盡。
本來這次比賽是該讓阿麗去的,隻是她的阿爸擔心影響她的升學考試呀!“
“升學考試當然也是緊要的。我也會督促麗君好好溫習功課,力爭考上台北最有名的‘金陵女子中學’。老嫂子,依我觀察,麗君自與我學練聲樂以來,學習功課更加刻苦,成績也很有起色。你知道,參加黃梅調的比賽也不過隻是半天的時間,它可是關係到她的一生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常蔭椿說得動了感情,一隻手將小餐桌拍得直響。
“您說得也是呀!”趙素桂憂鬱的眼睛凝望著店外街上穿梭如流的車輛,深深地歎了口氣。她的心已被深深地打動了。想到她所鍾愛的女女自幼以來向往歌壇的抱負和常蔭椿的良苦用心,她終於狠下心來,將杯中的咖啡一口喝幹了,說:“請常先生放心,到黃梅調決賽的時候,我一定親自把阿麗送到台上去!”
“太好了,老嫂子,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常蔭椿高興地笑了。
三天後的下午。在台北大戲院門前人頭攢動,各種大小車輛雲集於此。由於“中華電台”是首次在台北舉辦這類演唱比賽,所以,決賽時從台灣各地趕來的觀眾如潮似蟻。鄧媽媽在天將過午時,就興衝衝地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麗君送到大戲院來。常蔭椿教授讓鄧麗君在後台扮了妝。一位有經驗的女化妝師為鄧麗君借來了一套戲裝。那是台北大戲院一位京劇生角的精致行頭,穿在鄧麗君頎長窈窕的身上顯得十分合體。黑色的秀才官紗帽,再配一襲粉色的長袍,鄧麗君扮成了一位梁山伯。她在化妝鏡前認真地照一照,自己竟也忍不住地“撲呼”一聲笑了,她對守在身後的常蔭椿和鄧媽媽說:“我這女扮男妝,倒還真有點像呀!”
趙素桂也被女兒這身裝扮逗得有些忍俊不禁,她微喚他笑道:“我這幺女哪裏像《訪英台》中的梁山伯,依我看倒是一個活脫脫的唐伯虎啊。”
常蔭椿卻在那裏不住地端詳打量著初上舞台的鄧麗君,他完全沒有想到一位10歲的女孩,初次紛上古裝竟然有些古代人物的瀟灑風姿。他見鄧麗君有些緊張,悄聲地對她叮囑說:“不必慌亂,不必緊張,你不必害怕戲台底下的那些觀眾。你登台後就當台下根本無人,就像平日裏在我的家裏唱歌時那樣就行了。你可懂?”
趙素桂也說:“阿麗,常先生說得在理,你登台後心地坦然,便能唱得好的。不然你如被台下的人嚇哭了,也就不能唱了!”
“我什麼也不會怕的,先生,阿媽,你們放心好了。”鄧麗君終究是個剛10歲的女孩子,她盡管從來沒有當著這麼多人唱過歌,但是她由於思想單純,全無取勝的任何精神重負,倒也放鬆下來。正在這時,催場的鈴聲響了,鄧麗君從常蔭椿的手裏接過那把扇子,向趙素桂一點頭說:“我什麼也不怕,就當場上隻有我一個人,隻管按平時常先生教我的那樣唱就是了!”
常蔭椿和趙素掛注視著鄧麗君的身影消失在邊幕下,兩人的心都立刻懸了起來。特別是常蔭椿的心緒更加焦慮不安,因為鄧麗君畢竟是他諸多學生中最為看重的一個,兩年來他在鄧麗君的身上傾注了許多心血。如今“中華電台”所主辦的黃梅調演唱比賽,也許就是對鄧麗君一次最好的考驗。常蔭椿深知如果此次大賽中鄧麗君敗北,那麼將來他連繼續為鄧麗君輔導的機會都失去了。鄧樞可以借此事證明他的立女並沒有歌唱的天賦,那樣的話一棵很有希望的小苗也許從此夭折了。常蔭椿想到這裏,手裏捏著一把冷汗。
“嘩——”暮然間前台傳來了一陣熱烈的喝彩聲和鼓掌聲。
常蔭椿和趙素桂都為這熱烈的喝彩聲吃驚。因為方才幾位參賽的歌手上場時,都沒有得到觀眾如此熱烈的歡迎,也許是少年鄧麗君那俊美的風姿與扮相引來了人們的注目。接著,前台喝彩、掌聲都更然而止了,隨著一陣動人的黃梅調旋律,隱隱地從前台傳來了鄧麗君那清麗優美的歌聲。那是李翰祥根據安徽省黃梅戲的曲調所拍成的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中,有名的《訪美台》唱段。這段纏綿然惻、打動人心的唱腔,許久以來就在台北的民間流傳。盡管這段唱人人皆會,可是如今被一位10歲的姑娘在舞台上一唱,就顯得格外動聽。舞台下不時地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掌聲。直到《訪英台》這段黃梅調唱完了,常蔭椿的心還是那樣緊張,因為他在期盼著更響亮的掌聲與喝彩。果然,當鄧麗君娉娉婷婷地從前台回來時,台下突然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致使小小的鄧麗君,也不得不像那些成年的演員一樣,一次又一次地被請回到前台去謝幕!
10歲少女鄧麗君成功了!
她以《訪英台》一曲榮獲了“中華電台”所舉辦的“黃梅調演唱比賽”的冠軍!此次參賽的百餘名業餘民間歌手中,有專攻黃梅戲十幾年的老藝人,亦有接連三輪比賽屢屢領先的“黃梅迷”,唯有鄧麗君的年齡最小。誰也沒有想到一個乳臭未幹、初出茅廬的小囡,會以《訪英台》這段很平常的唱段擊敗所有對手,獲得所有評委的一致認可。台灣的幾家民辦報紙上,立刻刊登出鄧麗君身穿戲裝的照片,同時,連篇累續地發表介紹文章,其中,台灣《自立早報》這樣描寫初出茅廬的鄧麗君:“這位名叫鄧麗君的奇女子雖僅妙齡10歲,天真稚嫩,然而表演欲卻極強。孩提時便隨父哼唱京曲,其父乃北平長大,深諳皮簧京曲,對童星鄧女甚有影響。她不但從小就迷上了京戲和黃梅調,有時還會規規矩矩地哼唱一段時新歌曲。家庭對於她是一種萌芽性的藝術熏陶和感染。”《聯合報》稱:“神童歌女鄧麗君在盧州國小就讀,不管是校內的節目表演,還是校外的演唱比賽,都少不得她的份。她在國小的班主任教師李複揚近日對記者稱:”如果學校的遊藝會忘了叫她參加,她一定會生氣的。……“
“麗君,你到日本去加盟寶麗金唱片公司,當初我是極力反對過的!”正沉浸在往事中的鄧麗君揉了揉眼睛,她盡力地將那紛亂的思緒收回來。在自己的啟蒙老師常蔭椿麵前,即便已經成為耀眼明星的鄧麗君也永遠是一個孩子。她必須謙恭地傾聽著這位瘦弱老人的每一句話,盡管有些話難免刺耳,可是鄧麗君還是喜歡聽。
常蔭椿還像當年那樣直來直去地對鄧麗君說:“我記得曾給你寫過一封措詞嚴厲的信。指責你不該丟掉中國民族歌曲的演唱習慣,盲目去追求東洋那樣並不高超的東西。我甚至說你是為了多賺錢而不顧所創下的演藝基礎。當時,你收到我的信時一定是很惱恨我這個糟老頭子吧?”
“哪裏的話,”鄧麗君溫存地一笑。她在東京收到常蔭椿教授的信以後,確實氣得傷心落淚了。可是鄧麗君並沒有計較嚴師對她過於苛刻的指責。她的善解人意化解了啟蒙老師來信中所帶給她的許多痛苦與憂傷,鄧麗君知道常蔭椿是恨鐵不成鋼才這樣做的,同時,他反對自己去日本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日本在二戰期間給老人所帶來的無法彌補的創傷。鄧麗君很想以三言兩語就結束這不愉快的話題,說道:“先生是擔心我丟掉從前在台北形成的演唱風格,才那樣做的。我認真想後是能夠理解的,我從來沒有惱恨過先生。”
“現在看來你去日本是對的,”性情耿介並有些偏執的常蔭椿,愧疚地將頭搖了搖說:“你鄧麗君還沒有忘本,今年舊曆年你到香港所演唱的中國歌兒《酒醉的探戈》,還是當年你在台北受訓時的風格。當我從電視裏看到你依然穿中國服飾,演唱中國風格的歌曲時,我就放心了,我對別人說,鄧麗君沒有變,她還是當年的她啊!”
鄧麗君笑了。她知道老人的心是善良而純正的,雖然他人前背後地指責自己去日本的事,可是他仍然像當年那樣待她真誠而嚴格。
1965年鄧麗君在盧州國小畢業後,居然很順利地考進了在台北市名氣很響的金陵女子中學。這倒使一貫擔心她功課的父母感到驚訝與欣慰,鄧麗君也為自己感到高興。她進入金陵文中以後,父親對她在課餘學歌的限製似乎漸漸減少了。這也許是母親在暗中起了某種作用。1965年的春天,常蔭椿教授再次來到她的家中,向鄧樞和趙素桂說明應該送鄧麗君進入由他和其它一些台灣音樂界人士所主辦的“正聲歌唱訓練班”進行深造學習,鄧樞一改以往的反對態度,竟然點頭默許了。在那個短訓班裏,11歲的少女鄧麗君受到了一次為期半年的係統聲樂訓練,有機會與那些早在台北歌壇上嶄露頭角的歌星們頻繁接觸,切磋技藝。鄧麗君每當回首在“正聲歌唱訓練班”受訓的往事,她都暗自慶幸常前椿對她的教導。
因為那個訓練班是她在成才路上很重要的一步,即便後來在日本有了更係統的訓練,然而少年時的紮實基礎也是她留後成才的前提條件。鄧麗君想到這裏,忙說:“先生請放心吧,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是中國人,既是中國人,當然應該唱中國的歌。”
“好啊!麗君,你總算沒讓我失望。”常蔭椿說著,隨手從牆上取下那把二胡,當著鄧麗君的麵調了弦,情不自禁地拉上一曲《采紅菱》,那悠揚婉轉的動人旋律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蕩著。這二胡的演奏聲令鄧麗君懷念起少年的時光。她在11周歲那年——也就是常蔭椿推薦她到台北的“正聲歌唱訓練班”受訓結束以後,剛好又有一次她可以登台亮相的機會。那是由金馬獎唱片公司所舉辦的流行歌曲比賽會,本來鄧麗君是沒有資格參加賽事的,可是,常蔭椿教授憑他在台灣演藝界的聲望,以鄧麗君曾榮獲“黃梅調大獎”
為由,鼎力保薦,使鄧麗君順利報名參賽。鄧麗君記得,當年她就是以這首名叫《采紅菱》的民歌,再次奪得冠軍的。現在,鄧麗君想起往事,又見到兩鬢斑白,中年喪妻的恩師常蔭椿形單影隻,晚景淒涼。不由側隱之心大發,她對常蔭椿說:“先生,我想……您可不可以離開台北?”
“離開……台北?”常蔭椿的二胡聲更然而止,他愕然地望著沉吟不語的鄧麗君,一時猜不透這位昔日女弟子的心思,便問道:“為什麼?”
鄧麗君的目光環顧著他那空蕩蕩的宅院,最後她望了一眼牆上常蔭椿亡妻的遺照說:“我總覺得老師為聲樂藝術操勞了大半生,如今在這裏卻無所事事,終日不過是和鴿子、二胡為伴,其實,您現在還不到60歲,正是人生的好季節。您的聲樂藝術知識,為什麼荒廢了呢?”
常蔭椿歎道:“不荒廢又有何出路?你也許不知道,當局因為我前年教唱了一支大陸流行過來的歌曲,就下令不準我再辦任何訓練班了。我的家也就沒有人敢來了。唉,麗君,離開台北又到哪裏安身?難道還有人能聘用我主持聲樂教程嗎?”
“您可以到香港去,”鄧麗君關切地說:“依先生的才氣是會尋到用武之地的。再說在那裏我有許多演藝界的朋友,如果先生不嫌棄的話,可否先到九龍私立中專去做一位音樂教師呢?”
困居家中多年的常蔭椿聽了鄧麗君的話,立刻精神一振。他沉吟了片刻,點點頭說:“讓我想想,你讓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