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愛的山村小姑娘(2 / 3)

直到這時,鄧樞、趙素桂和長安、長順、長富、長櫓兄弟們,方才意識到鄧麗君已有幾天幾夜沒有好好地睡上安穩覺了。鄧樞的京劇唱段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立刻停止了說話,他們都唯恐驚醒了香甜入夢的鄧麗君。鄧樞讓兒子將睡得正酣的女兒從椅子上輕輕抱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樓上臥室的一張席夢思床上。

鄧麗君沉入了甜蜜的夢鄉。在夢境裏她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爛漫的童年,眼前又出現了大埠鄉龍光村破陋的老宅。宅後是峻峨起伏的青翠山巒。房前一條小溪清冽見底,童年的麗君在溪水中浸泡雙腳,她望見溪邊有幾隻雪白的大鵝緩緩遊來。她很開心地大笑著,以手揚水,水花飛濺。

“鄧麗君!”突然,小溪對岸墓地跳出一個穿製服的男子來,那是她在盧州國民小學讀書時的老師。已經記不得他的名姓,隻知道這是個十分嚴厲的老師。他手裏拎著一根教鞭,大聲地質問在溪邊洗腳,已被他的凶相嚇得呆然木坐的鄧麗君說:“本學期你的學習成績又是倒數第一,原來你在課餘時間根本不寫作業,居然有心思到小溪來洗腳哼歌兒?”

“老師,我改我改,”麗君嚇得慌然跳起,小臉蛋已嚇得煞白,一雙小手連連擺動,忐忑不安地向後退去。她顫抖著說:“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唱歌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料老師卻不依她,突然跳進湍急的溪水之中,“咯咯咯”幾大步便涉過淺水,追到溪邊。他手裏舉著藤條教鞭,劈頭便朝嚶嚶哭泣的鄧麗君頭上狠命擊來。

“天呐——!”鄧麗君大驚失色,慌然疾跑。老師卻不肯放手,手持教鞭緊緊追來。就在鄧麗君躲閃不及,老師的鞭子已經兜頭向她打來時,忽然有人大叫:“住手!‘老師正在驚愕間,卻見樹林中突然閃出一位穿長袍的老者。他麵若重棗,白髯飄逸。他那凜然的神態立刻鎮住了手舉教鞭的老師,老人手把銀須說道:”你不能僅看她的功課學業不及別人,可是這小囡的音樂天賦過人。久後她必在唱歌上嶄露頭角!你這等無聊的師長,有眼無珠,為何不能善待有才之女?!“

鄧麗君一下醒了。此時已是萬籟俱寂的深夜。她一骨碌從床上翻身爬起,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坐在無邊的黑夜中,她的心在“咚咚”狂跳。她忙用手緊緊地護住胸口。萬沒有想到她回到久別的家,頭一夜便做了這樣一個惡夢。

鄧麗君穿上睡袍,來到窗前。她將那厚厚的窗帕拉開,隻見漆黑的夜空上繁星點點。在沉沉的夜幕下,鄧麗君隔窗翹望北方,那裏曾經有她少年時代就讀的盧州國民小學。她是在那座普通的小學裏,開始了她短暫的學生時代。方才在夢中見到的老師,留給她的印象實在是太嚴厲了。多年來她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想到這位嚴師。盡管天資聰穎的鄧麗君在學業上煞費苦心,不知為什麼她的學業總是平平。語文課尚能勉強說得過去,數學等理科課程對於鄧麗君來說,簡直就毫無興趣。“阿麗,你的數學怎麼又得了個‘鴨蛋’呀?”在小學三年級時,鄧麗君的年終考試單被教師送到家裏時,鄧樞看了一言不發。她的母親卻忍不住地責問起來說:“阿麗,咱們家這麼窮,供你上學不易呀。可是你為什麼不能像你三個哥哥那樣名列前茅呢?你的興趣莫非不在書本上嗎?”

鄧麗君羞愧難當,掩麵悲泣。

“算了,不必說阿麗了,”鄧樞心裏雖然對女兒的學習成績不佳充滿了失望,卻不肯疾顏厲色地訓斥女兒。他隻是歎口氣說:“也許她將來另有所求啊,孩子,無論如何你也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你須自強自立,父母兄長又怎麼能跟著你一輩子呢?你總該學有所成,人活在世上不論如何也要有一種本事才行。要知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呀!”

鄧麗君哭了。那一次她哭得很傷心,她幼小的心靈第一次受到深深的觸動。夜裏,她躺在床上徹夜沒有合眼,在黑暗裏她悄悄地聽著父母兄弟們此起彼伏的鼾聲,她在深深的自責與懺海中暗暗地問道:“哥哥們都能名列前茅,我為什麼不能呢?是我的天資太差嗎?還是學習不夠刻苦?”鄧麗君在淚水沾濕枕頭的時候,也沒有悟出她學習成績每況愈下的真正原因。鄧麗君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斬了荊棘,割了蒿蓬,斷盡魔障見素表,一片光明。

心波從此不搖動,塵緣都拋樂意融。

小雨,沙沙沙。在滴雨的茅屋簷頭下,神色鬱鬱的鄧麗君蹲在青石台階上。她在傾聽春雨的漸瀝之聲,一邊吟唱周璿在電影《董小宛》中所唱的插曲《飄渺歌》。那是她在很小的時候,偶爾在父親放舊唱片時,偷偷在門外的樹蔭下學會的。她感到周漩的歌聲很動聽,有一種纏綿排側的悲傷情調。在小學學業常常失意的窘況中,鄧麗君很喜歡唱周璿的《飄渺歌》。

忽然,鄧麗君抬頭望見她家的柵門外,默默地站立著一位穿銀灰色西裝的老人。他50多歲,兩鬢已經有了斑斑華發,老者手舉著一把黑布傘,仁立在靠集的細雨中默默地朝小院裏望著她。他似乎在雨中已經聽她唱了很久,這時見鄧麗君抬起頭來,老者湊近了柵門,主動打招呼問:“你叫什麼名字?”

“鄧——麗——君!”

“哦?名字很響亮嘛。”老者越加有興趣。他在雨中上下將鄧麗君打量一番,說:“你經常唱這種歌兒嗎?你可知道這支歌兒以前是誰唱的?”

“不知道。”她答話時很誠實。

“是周璿唱的,”老者說:“這個人在大陸上是位無人不知的電影明星,她的歌兒唱得很好聽。小姑娘,你也喜歡成為像周璿那樣的歌手嗎?”

“周璿?她不是個大歌星嗎?”鄧麗君忽閃著長長的睫毛,神色遊移不定地望著柵門外擎著雨傘的陌生入。她顯然對自己的未來充滿迷仍,搖了搖頭說:“我……又怎麼能成為大明星呢?”

老者說:“明星有什麼高不可攀?隻要一個人從小就有誌氣,那麼,也許經過艱苦的磨練就會成功的!”

“可是……”鄧麗君漂亮的大眸子忽然變得明亮了起來,她打量著站在細雨中手擎雨傘的長者,沉思了一會,說:“我正在念書呀,阿爸和阿媽他們會同意我去唱歌兒嗎?”

那人說:“如果他們不讚成,我可以替你去說。隻要你回答我到底喜歡不喜歡唱歌就行了。”

鄧麗君在沙沙的細雨中凝神想了一想,鄭重地點頭說:“我……當然喜歡!”

那人說:“那就好了!”

夜風吹來,鄧麗君感到渾身發冷,她在沉沉的夜色下翹首遠望,透過一幢幢黑黝黝的樓宇房屋,她仿佛聽見了淡水河在夜霧下的嗚咽聲。

從《訪英台》到《采紅菱》,“神童歌女”轟動台灣農曆正月初五的清晨。

從台北市潺潺流過的淡水河在晨霧下發出汩汩淙淙的輕響。

鄧麗君獨自徘徊在那條童年時代極為熟悉的小河旁。她在濃霧裏轉身回眸,眼望著從腳下緩緩逝去的溪水,記憶也如同流水一樣悄然湧出……

“鄧老哥,鄧老嫂,我可以坦率地對你們說,憑著我多年的經驗,可以斷定你們的小女兒,很有唱歌的天賦。如果從她很小的時候就精心培養,調教她的唱腔,有一天也許會成才的。”在那個細雨霏霏的陰天過後,那位在柵門外聽鄧麗君在屋簷下唱歌的陌生人,在當日的傍晚居然出現在鄧家的小屋裏。在昏暗的燈影裏,鄧樞和趙素桂夫婦疑惑地望著這位陌生人,半響,鄧樞打斷了那人的話,問道:“請問,你是誰?”

“哦,我倒忘了自報家門。”那人見鄧樞夫婦態度很冷淡,急忙尷尬地笑笑說:“我叫常蔭格,是台北濟眾聲樂學校的音樂教師。今天上午我在貴府的門前經過時,無意中聽到你女兒在房簷下哼歌兒。因為我是執教聲樂的人,所以一聽就知道你們的小女兒是個底蘊與天資都很傑出的孩子。雖然她的歌兒還很稚嫩,可是我聽得出來,她很有前程。所以我才主動造訪,希望你們能讓她跟我去學唱歌兒!”

“原來是常先生,”方才還冷著臉的趙素桂急忙起來斟茶,說;“真沒想到我們的幺女隨便在房前哼歌兒,竟能討得先生的喜歡。

可是她哪裏有什麼天資啊,如今她在盧州小學裏念書,許多的課程都是全班最差的。我真為幺女的學業感到發愁,像她這樣的笨腦子又怎麼能跟常先生學歌呢?“

“就是嘛,常先生,”許久坐在燈影裏埋頭吸煙的鄧樞,用眼睛瞟了一下掛在牆上的胡琴,心緒煩亂地說道:“難得你這麼看重阿麗。可惜她不是學歌的材料,再說我們鄧家雖然窮困,可是一個姑娘總還是養得起的。她小小年紀正是求學上進的時候,說什麼我也不能讓她跟你們去學賣唱呀!”

常蔭椿啜了口茶,他偷偷地朝門外斜一眼。隻見黑暗中閃動著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那是他白天已在房簷下見過的鄧麗君,正在外間屋偷偷地向常蔭椿遞來求助的目光。常蔭椿想到鄧麗君那嘹亮的歌喉與出眾的天資,也就不在意鄧樞對他的冷淡,說道:“鄧大哥,請你別誤會,我說你家麗君可以跟我去學歌,決不是說讓她到處去賣唱。一個有天分的孩子如果啟蒙得早,將來她成名也早。這孩子將來也許能成為一個很有前途的歌唱家的!”

“歌唱家?哼,”不料鄧樞卻根本不買帳,他重重地將茶盅在桌上一放,不以為然地說道:“謝謝常先生的好意,你也不看看我們鄧家的風水,怎麼敢奢望能出一個歌唱家呢?”

常蔭椿說:“我說的都是實話,絕無任何花言巧語,請鄧大哥千萬不要誤了麗君一生的前程才好!”

鄧樞有些生氣地說道:“你不要拿我們窮人家的孩子尋開心。

說得多好聽,我就不相信阿麗能成為一個歌唱家。“常蔭椿見他這樣固執,繼續苦勸說:”鄧大哥,你別惱,聽我說!“鄧樞卻根本聽不進,將拳頭在桌上一揭,居然下了逐客令:”我不聽,我不聽!常先生,你走吧,我不想讓我的阿麗過早地嚐到人生的苦味,你也再別打她的什麼主意!她是不會和你學歌的!“趙素桂見常蔭椿狼狽不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慌忙過來勸解說:”她爸,你總該讓人家常先生把話說完嘛!“鄧樞用雙手將兩隻耳朵一捂說:”我不聽,說什麼我也不能讓阿麗學唱歌兒,她此時應該到學校裏學功課。隻要她想讀書,我鄧樞就是沿街乞討也在所不惜。“

鄧麗君見為她來說情的常蔭椿老師,孤立無援地呆立在那裏,她在外間屋的陰影裏急得手足無措。但她在發了倔脾氣的父親麵前,隻能躲在門後偷偷地垂淚……

“撲楞楞”一陣響,鄧麗君幕然一驚,回頭一看,幾隻雪白的鴿子從淡水河畔不遠的那座小四合院裏飛出來。在她頭頂上盤旋了一陣,幾隻白鴿很快就朝淡水河的對岸翩然地飛去了。

鄧麗君悄然地走進那座小院。這種類似北京古老四合院的建築,在已經樓宇鱗次杯比的台北極為少見,寬敞的院宅顯得安混而恬靜,上屋三間小瓦房窗明幾淨,朱紅的廊栓已有些油漆斑駁。鄧麗君對這座臨河的小院極有感情,這是她童年與少年時經常來的地方。她記得東廂房是常蔭椿從前教授學生練唱的地方,鄧麗君在那裏跟常蔭椿學過兩個寒暑。西廂房則是常蔭椿的鴿子房,大門兩廂是常蔭椿的琴房和書齋。就在晨霧未散,鄧麗君獨自走進常毛時,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老人正站在鴿子房門前,莫非他就是自己少年學歌時的啟蒙老師常蔭椿嗎?鄧麗君心頭微微一驚,因為那老者頎長的身體變得佝倭細瘦,與她印象中精明幹練的常蔭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鄧麗君悄然進院,輕輕的足者並沒有驚動他。她看見常蔭椿站在那個偌大的鴿子棚前麵,裏麵滿是用木板條精心隔成的若幹鴿子窩。許多雪白、銀灰、黑色的鴿子,都在小窗口內探頭探腦,朝向為它們喂食添水的常蔭椿咕咕咕地叫著。常蔭椿的左手裏托著一隻雪白的小鴿雛,右手拿一支長長的細竹杆,將每個鴿窩窗口的小門都依次捅開。他不停地打著脆響的口哨,引逗著窩中的鴿子一批又一批地飛出來,翩然躍上藍天。

“常先生,”鄧麗君見常萌椿又將一批鴿子趕上晴空,方才叫道:“您老的鴿子還像以前那樣多呀?”

“你是……?”常蔭椿慌忙回轉身來,睜開略顯昏花的老眼,定定地打量著幾步開外的陌生來客。他很疑惑地盯著穿著紅色對襟襖,腰間束一條紅邑皮帶,既俊俏又樸素的青年女子,一時無法辨認來者何人。

“先生連我也認不出嗎?我是您的學生麗君啊!”

“什麼?你是麗君,鄧麗君?”常蔭椿急忙扔掉了手中的那支長竹杆,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來。當他看清鄧麗君那張豐潤而白皙的圓臉時,立刻高興得忘乎所以,叫道:“沒想到啊,你不是正在日本求學嗎?怎能有空閑來這兒探望我這隻能每天與鴿子為伍的孤老頭子呢?”

“常先生,我怎能忘記您呢?當初如果沒有您對我的啟蒙,恐怕也不會有今天。”鄧麗君攙扶著年邁的常萌椿來到上屋的小客廳。

她將帶來的一籃新鮮水果和人參,放在茶幾上,然後她恭恭敬敬地扶住常蔭椿坐在沙發上,鄧麗君就像回到久別的家那樣,對這裏的一切極為熟悉。常家的兒媳進來為兩人斟上香噴噴的木樨青豆花茶後,有禮貌地退出去。鄧麗君打量著牆上常蔭椿用了多年的一把二胡與常師母的遺像,心頭酸酸的。她知道這些年來她的啟蒙老師一直過著默默無聞的孤寂生活,而他所教授的學生竟能一個個地唱紅台北及香港的歌壇。相比之下,兩鬢斑白的常蔭椿顯得有些可憐,鄧麗君說:“您是一位對聲樂藝術很有精深造詣的教授,本來應該得到更好的發揮,幾十年來經您手裏培養的港台歌星何止百名,然而……”

“我覺得你們有出息就是我的快樂!”常蔭椿將目光移向對麵牆上的一幅大照片,那是1971年他在這所宅院裏與學生們的合影,其中也有鄧麗君。常蔭椿感歎地說:“我感到我的所有學生中唯有你最出色,當初聽說你加入日本的寶麗金唱片公司,我還有些擔心你去日本後會忘掉從前我教給你的那些有民族特點的東西。後來從報上知道你的日本歌唱得好,許多歌曲都是我們中國的歌詞和曲調,就放心了,當初我總算沒看錯人呀I”

鄧麗君默然。她知道常蔭椿教授所說的話中含有很深的寓意,1971年她還沒有與日本寶麗金唱片公司簽約的時候,當時日本已有一些唱片巨商看中了她,並以重金聘她唱日本歌。在那年秋天鄧麗君回台北探望老師時,常蔭椿對她改唱日本歌一事表示過擔心,曾經叮囑她說:“麗君,千萬不要忘記你是個中國姑娘。你隻有記住這一點,才能為中國人唱好歌。”鄧麗君深切地理解常蔭椿的良苦用心,神情凝重地答應說:“請先生放心,隻要我在歌壇上存在一天,就不會忘記我是中國人。”常蔭椿釋然地籲出一口氣說:“那就好,那就好片所以,那一年鄧麗君毅然地回絕了為日本唱片商灌製日本民歌的簽約。

“雖然你後來真的去了日本,可是也沒有讓我失望,”常蔭椿繼續說:“在日本有一段時間,不知何故,你所唱的是英文歌。到了1974年下半年,我從電視上看到你明顯地日本化了。因為那時你的歌兒簡直就是日本女歌手小柳留美的翻版了。這樣我就擔心了,也就更生氣了。於是,我逢人便說,麗君她開始不聽我的話了。麗君,你大概不會計較我當時對你所說的那些過激之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