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彪公事都畢,仍帶了那五百名砍刀手,回景陽鎮去。眾官兵百姓都舍不得天彪,沿途大擺隊伍,扶老攜幼的相送,哭聲震野。天彪在馬上也灑淚不止。那天彪所分一半大兵,得蔡京號令,隻等山東製置使堵禦兵到,都隨了本部將領回京去了。
卻說楊騰蛟同了劉世讓一同上路。正是五月初的天氣,十分炎熱,三人都赤了身體。那劉世讓見楊騰蛟身邊有三百兩銀子,又不帶伴當,心中甚喜,一路與劉二商量,趨奉著他。那劉世讓本是個蔑片走狗的材料,甜言蜜語,無般不會。那楊騰蛟是個直爽漢,隻道他是好意,不防備他。世讓說道:“楊將軍,你此番到京,蔡太師一定重用,小可深望提摯。”騰蛟道:“你說那裏話!你前日說你已是太師得意近身人,怎的還說要人提挈?”劉世讓道:“楊將軍,你今年貴庚?”楊騰蛟道:“小可三十七了。”劉世讓道:“小可今年三十六。”便撮著嘴唇上兩片掩嘴須笑道:“楊將軍,如蒙不棄,小可與你結為盟弟兄,尊意何如?”騰蛟大喜,道:“劉長官見愛,小可萬幸。隻是小可不過一個鐵匠出身,怎好攀附?”劉世讓大笑道:“兄長休這般說,便是小弟也因鐵器生涯上,際遇太師,得了本身勾當。”看官:凡是蔑片走狗的話,十句沒有半句作真。他見楊騰蛟說三十七歲,他便說三十六歲;見楊騰蛟說鐵匠出身,他便說鐵器上際遇。那楊騰蛟是個直性男子,那裏理會得?當時心中大喜,暗想道:“我為人粗笨,又是初次到東京,正沒個相識。此人雖是武藝平常,人卻乖覺。我到東京,即有人暗算,我也好同他商量。”
當晚投宿,楊騰蛟便教店小二預備香燭紙馬,買下福禮,邀了劉世讓,結拜證盟了,二人便兄弟稱呼。就在那院子中心葡萄架下,散福飲胙。劉世讓道:“可惜兄長不肯吃酒,今日我二人結了異姓骨肉,兄長何妨吃幾杯?”楊騰蛟暗想夢寐之事,也不必十分拘泥,胡亂吃幾杯打甚緊,便說道:“我不是不肯,委實吃下去便頭眩顱脹,心裏不自在。既賢弟這般說,我便吃幾杯。”當時取個盞子放在麵前,世讓先敬了一杯,便把酒壺交與劉二。那劉二殷勤伏侍,騰蛟再不識得他卻是真正弟兄。店小二進來說道:“二位官人歡聚,何不叫個唱的粉頭來勸兩杯?”劉世讓道:“最妙,你去叫了來。”
不多時,店小二引著一個花娘進來,後麵一個鴇兒跟著。劉二忙去掌上燈來。那花娘上前折花枝也似的道了兩個萬福,便上前來把盞。那店小二自去了。劉世讓道:“你叫什麼名宇?”那花娘道:“婢子小名阿喜。”楊騰蛟道:“你會跑解馬否?”阿喜道:“婢子不是武妓。”世讓笑道:“哥哥老實人,到底不在行。凡是跑解馬的武技,他那打扮都是單叉褲,不係裙子,頭上穿心抓角兒。”阿喜道:“近來武技好的絕少。有得一二個有名的,都是東京下來的。”騰蛟道:“原來如此。”阿喜問劉世讓道:“二位大官人上姓?”世讓道:“那一位官人姓楊,我姓劉。你好一副喉音,請教一枝曲兒。”那鴇兒便遞過琵琶來。阿喜接過來告個罪,便去世讓肩下坐了,把一隻腳擱在膝上,把琵琶放在腿上,挽起袖口,抱起琵琶來,輕輕挑撥,和準了弦索,忽然十個指尖兒抓動,四弦冰裂,先空彈了一套溜板兒,頓開鶯喉,唱了一枝武林吳學士新製的《哀姊妹行·惜奴嬌》。唱道:
“夢繞青樓。歎蓮生火裏,絮落池頭。一任你嬌紅溫玉,誰竟逢杜牧風流。堪愁,薄命紅顏君知否?那裏個匹鴛鴦聯翡翠,下場頭隻落得花殘月缺盡人憔悴。”
唱畢,世讓喝彩一番。阿喜笑道:“粗喉嚨獻醜。”騰蛟道:“你可有戰場上的曲兒麼?”阿喜道:“略有幾套。”騰蛟大喜,道:“請教妙音。”便自己滿斟一杯,一飲而盡。阿官便又撥動琵琶,唱一枝《馬陵道》的《中呂·粉蝶兒》。唱道;
“打一輪皂蓋輕車,按天書把三軍擺設,誰識俺陣以長蛇。端的個角生風、旗掣電、弓彎秋月,喊一聲海沸山裂。殺得他眾兒郎不能相借!”
那四條弦索錚錚的爆響,果然象金鼓戰鬥之聲。歡喜得楊騰蛟一疊連聲的喝彩。阿喜便收過琵琶,執壺來二人前把盞。楊騰蛟連吃了五七杯,忽然想道:“不要太高興了。”那劉世讓便把阿喜抱入懷裏,盡意的囉唕。楊騰蛟看不慣那惡模樣,把眼去看別處。劉世讓見了,就把阿喜推開,道:“兄長再吃兩杯。”騰蛟道:“我吃不得了,賢弟寬用。明日是端陽佳節,我和你暢飲。”世讓道:“這般說也罷,取飯來。”阿喜道:“婢子還有事去,不在此吃飯了。”世讓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一錠銀子,道:“這是楊大官人的。”又摸出照樣一錠,道:“這是我的。你將了去。”阿喜收起,道個萬福謝了,同鴇兒出去。
楊騰蛟道:“怎的要賢弟壞鈔?”劉世讓道:“休這般說。小弟同哥哥知己弟兄,一切銀錢,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無時向哥哥討用,小弟有時哥哥隻管來取,計較什麼。”楊騰蛟道:“兄弟,休怪我說你,似你這般英年,正當要熬煉筋骨,將來邊庭上一刀一槍,全仗身子做事。不爭這花色上滑了骨髓,不但吃人笑話,抑且自己吃虧。賢弟須要依愚兄的言語。”世讓笑道:“遵教。我也不過逢場作戲。”
正說話間,隻見那鴇兒、阿喜拿著燈燭,著地照進來。店小二也隨在後麵。世讓道:“你們尋找什麼?”阿喜道:“一枝翡翠玉搔頭,不知怎地脫落了。”楊騰蛟驚道:“方才還見你插在鬢邊。”劉世讓道:“我卻不留心。”劉二道:“你出去時還在你頭上。”阿喜聽得這話,心裏越發驚惶,道:“外麵都尋遍了不見,隻道二位大官人與婢子作要,故意藏過了,故尋進來。”楊騰蛟道:“誰與你這般惡耍!便是作耍,此刻也還了你。且不可心慌,要在總在。”那劉世讓便把椅子、板凳都拖過一邊,相幫亂尋亂照。店小二、劉二芸田也似的地麵上尋看。楊騰蛟也看了,不見。隻見那鴇兒指著阿喜咬牙罵道:“糊塗屄裏挖出來的賤坯子,倒你娘的屄運,心肝裏不知對付那裏!回去剝了你娘的屄皮使用!”那阿喜嚇得麵如土色,立在那邊不住的抖。鴇兒上前一個耳光子,打了個踉蹌,啼哭起來。楊騰蛟不過意,便問:“你那搔頭值多……”劉世讓連忙踢騰蛟的腳,連忙丟眼色,騰蛟不便再問。鴇兒挽著袖口罵道:“你哭,你哭!”又要上前打。店小二架勸著,一陣兒都出去了。劉世讓對騰蛟道:“這是妓院裏的苦肉計,兄長去睬他則甚。”劉二道:“此等老把戲,小人見得最多。”楊騰蛟半信不信,隻聽得外麵不知是拳頭、板子、巴掌一片價響,鴇兒平頭的罵嚷,粉頭的啼哭討饒,眾人的勸解,攪做一片。楊騰蛟忍不過,立起身要出去看,吃劉世讓、劉二勸住了,好半歇方得平靜。劉世讓道:“夜不淺了,請哥哥安歇了罷。”騰蛟道:“再乘涼片刻何妨。”二人又談說了些閑話,劉世讓便訴說家下十分窘急,老母有病不能贍養。騰故道:“賢弟何不早說!”便去取了一百兩銀子送與世讓。世讓也不謙讓,徑直收了。三人歸寢,當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