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娘子收了銀子,見牽了馬去,想起丈夫在日,止不住那腮邊的淚,雨點般的落下來。希真老大不過意。娘子道:“丈丈,還有副鞍韉,是這馬上的,你一發買了去罷,省得在奴的眼角頭。”希真去看了看,已是破的了。希真道:“鞍韉我便不要,你如果嫌馬價少,我再添你些罷。”說罷,去銀包裏又取出十兩來重的一錠銀與娘子。娘子那裏肯收,說道:“奴自己睹物傷心,並非嫌銀少。”希真道:“把與郭大哥買陌紙錢,小官官買些飲食也好。”便安在桌兒上。又取了二十兩銀子,賞與馬保兒道:“你取了,不可這裏來討除頭。”保兒接了。娘子道:“那副鞍韉,便送與丈丈罷。”希真道:“家裏自有。”便唱個喏道:“小人告辭了。”娘子抱著孩子回個萬福,道:“丈丈慢行。孩兒有好日,必當補報。”希真叫保兒牽馬先走,自己隨後隨著去了。那四鄰看見的人都不信了,說道:“這老兒忒好癖,好道有些瘋了,擠一百五六十兩銀子,卻來買這麼一匹馬,馬肉隻不過十六文錢一斤。王老兒家那匹磨麥的騾子,買來時隻十五六兩銀子,比他強壯得多哩!”卻說那娘子有了那些銀兩,便去央親族相幫,料理了丈夫的喪事。將那副鞍韉,就丈夫靈前哭著燒化了。不必題他。
且說那陳希真買了那馬,轉了個灣,找一個茶店坐下,把那馬拴在茶店門口,對馬保兒說道:“你自去罷,馬我自己會牽。郭寡婦家不許再去纏,我在這打聽。”保兒應道:“小人不去。”謝了謝,歡歡喜喜跑回自己家裏去了。那希真吃了一回茶,又把那馬看了好歇,起身牽了回去。兀自走幾步,回轉頭來看看。到家門口,敲開門,自己牽人後麵,拴在廊簷柱子上,叫聲道:“卿兒,那馬我已買了來也。”麗卿正在樓上,聽見這句,飛跑的下胡梯來,忙問道:“爹爹,馬在那裏?”笑嘻嘻的到廊下來看了一回,十分歡喜,問道:“爹爹,多少銀子買的?”希真道:“正價銀一百二十兩,又添了三十兩,共一百五十兩。”麗卿連聲道:“便宜,便宜。”希真道:“不貴麼?”麗卿道:“不貴,不貴。那匹川馬也是一百兩銀子買的,雖然好,那裏及得他來。但不知幾歲口了?”希真道:“我看過,八歲口了。”又笑道:“你便恁的相得準,我且去箭園裏放個轡頭看,試試你的眼力何如?”麗卿搖手道:“此刻還騎他不得。此刻他正落膘,勉強騎必然騎壞,反不如那匹川馬。待用好水草,好米料,將息他到十來日,再多溜他幾轉。那時孩兒騎上他,出個轡頭來叫爹爹看。”
希真笑道:“恁地你倒好去做馬保了。天晚了,我且牽到箭園馬房裏去,好好喂養。我得這副腳力,緩急可靠矣。”就把用剩的銀兩,仍交麗卿收好了。自己牽馬到後麵拴好,上了料,走出來。隻見蒼頭來回道:“高衙內來回拜……”說不了,那衙內已先進來,將著高俅的名帖,說道:“家父因官家議論討梁山的軍務,國事在身,不能親來,特著孩兒回拜。”陳希真道:“什麼道理,反要衙內勞步,且裏麵坐地。”希真叫道:“卿兒,你的哥哥來了。”麗卿在樓上應了一聲,好一歇,慢慢地走下來,相見了。希真便以酒食相待,教女兒一同相陪。
說話間,高衙內看那軒亭精雅,稱讚了一回。隻見那壁上懸著一口寶劍,便問道:“這口劍可是賢妹的?”希真道:“正是。”衙內便要看,希真自去取來。到席上看時,隻見那劍靶上細絲絛結著,上麵赤金嵌出“青錞”兩個字,靶上又墜著蝴蝶結子,雙歧杏黃回須卷毛獅子吞口,劍鞘上裹著綠沙魚皮菜花鋼螭虎鉸鏈,上麵有十四個字道:“秋水铓寒鵜,虹光鍔吐蓮花質。”也是赤金嵌的。希真便把那口劍,抽出一段來與高衙內看。隻見那高衙內打了個寒噤,覺得那股冷氣夾臉的噴出來,毛發皆豎。看那鋒刃時,乃是四指開鋒,一指厚的脊梁,鏡麵也似的明亮,遠望卻是一汪水,照耀得人的臉都青了。連靶共重七斤四兩,長四尺二寸。高衙內問道:“幹爺,你這口劍是那裏買來的?”希真道:“那裏去買,這是老漢祖上留下來。這劍砍銅剁鐵,如削竹木。我祖上隨真宗皇帝征討澶淵,帶去邊庭上,不知出過了多少人。這劍歸家後,但逢陰雨天,他便嘯響。老漢幼時聽得先祖說,那幾年這劍懸掛的所在,燈下往往見有人影立著,細看卻又不見。又那嘯響時,往往躍出鞘外。近年來想是那些精靈也漸漸銷散了,這些景象亦不多見。我這個癡丫頭,就把他當做性命一般,放在他床裏麵,陪著他睡。今日因鞘上有些損壞,方才修好了,所以掛在這裏。”衙內道:“妹子,你既這般好他,諒必舞得更好,便請舞一回何如?”麗卿笑道:“刀劍是殺人的勾當,有什麼好看!”高衙內道:“好妹妹,不要著我吃碰。”希真道:“我兒,既是哥哥恁地說,你就舞了一回罷。”麗卿吃催退不過,隻得立起身來,挽起袖子,去路裏抽出那口劍來,走下階簷,開了一個四門。高衙內夾著一雙眼,看著麗卿,連珠箭的喝彩。麗卿舞罷,把來插入鞘內,交付養娘捧去樓上收了,放下袖子,仍去坐了。高衙內道:“端的舞得好。”希真笑道:“衙內汙眼。”當時又吃了幾杯。希真又引衙內到軒後看了一回,也有些假山湖石花木之類,右手一帶曲折遊廊。天色已晚,高衙內辭了回去。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衙內日日到希真家來,時常送些衣服、玩好、飲食之類。希真便將酒食待他,隻陪住他,不去應酬別事。衙內有時也歇在希真家,從不教女兒回避。那麗卿打起精神,隻和親兄妹一般看承,片言微笑,都不苟且。那衙內看得那麗卿吹彈得破的龐兒,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隻礙著這老兒夾在中間討厭。有時故意說些風話挑撥,希真一麵顧著女兒的顏色,一麵把閑話架開去。那麗卿隻記著他父親吩咐的言語,捺住那股氣。衙內隻管去催孫薛二人來說親,二人隻動衙內再寬耐幾日更好。不覺已是八九日了,希真對女兒道:“我的都籙大法,又磨去了一大半日子,那廝卻不來說起親事,卻更妙。再挨到幾日,功程圓滿,得空就走他娘。”麗卿道:“孩兒也巴不得快快過去,實在受不得了。”希真道:“好兒子,再是一兩日,你隻推身子不安,去回避了罷。”
說著話,高衙內又到。希直接他進來。那衙內將著一塊碧玉禁步、一顆珠子,說道:“送與賢妹添妝。”希真笑道:“怎麼隻管要你費錢。”叫麗卿謝了收去。衙內道:“自家兄妹,謝什麼!”那一日,一大家說說笑笑,少不得又是吃酒。剛至半酣,蒼頭進來回道:“外麵張老爺來辭行,老爺說要會他,已請進廳上了。”希真道:“我曉得了。你隻顧自去,我就出來。”希真忙換了件道袍,說道:“你二人寬吃兩杯,我會客就來。”吩咐養娘道:“你小心伏侍,不許走開。”忙走出廳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