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慌
2005年最後一天的下午,我從辦公室窗前看出去,往日人頭攢動的街道、廣場此時空曠而冷清,在寒風中袒露著一覽無餘的心事。白的陽光不假思索地塗抹在這個北方嚴寒之下的城市上,不是修飾,倒像是一麵鏡子,照出了它在這年終歲尾的催迫下的無奈與蒼白。馬路上的汽車比平時少了許多,縱有,也是急惶惶地飛馳而去,無心留戀。不知是樓上還是樓下隱隱傳來了哪個部室聯歡的笑鬧,誰的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的電話執著地響著,在寂靜的樓道裏空洞地彈跳、消失。
同事們過來打了招呼,各自笑著道別。手機裏不時收到別人的祝福。我知道再過一會兒,大大小小的聯歡會也將一一散去,留下會議室裏殘亂的瓜果皮和紅綠的碎金紙片;而打撲克鑽桌子的人們也將被一個又一個電話催著回家,電話那一頭有親友們的熱鬧與期盼。
這座二十層的大廈平常縱然是快要下班的時候,也還是人來人往,六部電梯上上下下,裏麵聚散著認識的不認識的忙碌的人們。在不同人的心裏,它象征著很多東西,那些人們一向認為是很重要的,不可以用別的任何事情來幹擾的,讓人們使盡解數孜孜以求的有似於人生目標一類的東西。而此刻,在時間的刀光劍影的追殺下,這裏隻剩下一樓無人追捧的空洞,孤獨的大廈。平日,它用挺拔的姿態將莊重與威嚴示與眾人,此時,卻讓我不經意間讀到了它失重後內心的恓惶。
是啊,生命的鼓點再次激響,對於走過了少年與青春夢想的我們,驟響的鼓點不再是聞聽召喚的興奮與向往,更多的是喚起對生之倉促與窘迫的無奈。這是個人心慌慌的時刻,人們急於回到自己溫暖的歸宿,用美酒和笑臉填塞被歲月的濁浪一點點掏空的心。而勉強留在這樓裏的人,更多了一層惶惑,為那平素追逐不息的人流(自己也是那人流中漂泊的一葉),為那一張張表情凝重或麻木的臉,為那神秘的支配著人們左奔右突的絕對力量——如今,這一切的意義何在呢?
我不是一個幹大事的人,辭舊迎新的時刻,既沒有激動人心的功績可以驕傲地回顧,也沒有宏偉的事業藍圖等待我傾心描摹。再過一會兒,接我的人也會到來,我也將趕赴我的歸宿,那是熱鬧的,笑臉盈盈的,豐衣足食的,伴著歌舞升平的電視節目的。
然而還是心慌。
好像成了一種習慣。年年此時,歲歲此情。如果將之比喻為一瓶香水,它的基調應該是一種惶急,是一種不知所措,是一種茫然若失——而這一切之後,隻剩下了淡淡的生之淒涼的憂傷作為餘味。
我站在這人去樓空的大廈的某一間辦公室的窗前,望著外麵漸漸昏黃的天空和急不可待亮起來的萬家燈火,獨自憑吊這轟然而又悄然過去的一年。我聽得見窗外的呼嘯的寒風背景之下,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是嗬,嚴冬,即便是這樣的嚴冬,生命也依然在跳動。
我不想,不想沉醉在這片汪洋恣肆的歡樂場中。溫暖的感覺,不是來自笑鬧的喧嘩,可能一杯淡酒就足夠;一點點永恒,對於一個平凡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奢侈而遼遠,遼遠得如同一個荒誕。
路上的汽車確乎更少了,漂亮的車燈畫出一道道各有所屬的匆忙的心事。於是想起李白的“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如今,沉默的樓群取代了漠漠的平林,晚歸的汽車代替了急急的歸鳥,而惶迫還是一樣的惶迫,惆悵也還是一樣的惆悵。那個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灑脫不羈的男人,此時此刻,我想念他。
電話響了,接我的車在暮色中打出兩道暖黃的燈光,隱約地不遠處有鞭炮聲傳來。我放慢腳步,希望這一刻停留——不管怎樣,新年就要到了。享受這一切吧,享受這寒的風,髒的雪,溫暖的車燈,還有車裏的人——走出大廈,深深地吸進一口北緯47度的嚴冬的冷空氣,心肺瞬時被浸在徹底的冰涼之中——這就是我的人生,在慌與亂與憂傷之中,發現可愛,能讓我溫暖一個晚上,一夜,或者說不定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