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村情結(外一篇)(2 / 3)

我和小伍子情投意合,但我幼小的心裏隱隱覺得自己和他是不同的。有一次我和他在草堆裏撒歡,他突然興奮地說:“你長大和我成家吧!”我奇怪地看看他,然後撇嘴一笑:“可你不是城裏人呀!”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小伍子的眼神立刻黯淡了。

我是在和小伍子撒歡到興頭上被大人匆匆領走的,搬家的車已經停在我家門口。我興奮得忘記了和小伍子說再見,隻是偶一回頭,看見小伍子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我們,陽光把他的影子曬得很短很短。我突然有些傷感,對晚些時候押車才走的爸爸說:“告訴小伍子,讓他到城裏去找我。”爸爸含糊地答應著,不由分說把我塞進了麵包車……

我和小伍子,和我親切的鄉村,就這樣匆匆告別了。

我回到了城市,漸漸熟悉了城市生活,變得養尊處優,變得心事重重——城裏人似乎都是不開心的。但我並沒有因此而丟掉“外來者”的孤單,我心裏依然堅信:我的世界不在身邊,我的世界高貴而且誘人,它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那一夜,我獨自在沉睡的車廂中醒來,窗外是溫柔而深沉的田野和鄉村。在一陣強烈的傷感中我明白了:鄉村原本不屬於我,城市原本不屬於我,屬於我的隻是對“那個世界”的無止境的渴望!

渴望的人原也是有家的。我的家,就在鄉村,那美麗而又愚陋的,祥和而又粗野的,樸素而又狡黠的,廣袤而又狹隘的鄉村,那讓我想念又讓我痛苦的鄉村。因為這個家,我追求那更自由、更高貴的世界;也是因為這個家,使我在漂泊中一遍又一遍地回首張望……

我是城市文明的追求者,也是城市文明的背叛者。在越來越讓人眼花繚亂的世界裏,我像個農民一樣地生活著。我不善交遊,樂於閉門閑居,而且堅持家裏不裝電話,以防這種近乎封閉的生活小圈子被輕易“突圍”。我似乎很難適應周圍生活的“開放”和“多元化”。我喜歡綠色,喜歡安靜,喜歡蔬菜和水果,喜歡在野外隨心所欲、無思無想的散步。而最主要的,是我向往農民們那種自給自足、自得其樂的生活方式,就像諸葛亮那句有名的唱詞:“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寫到這裏,我突然惶惑起來:我所向往的鄉村,有幾分是真正意義上的鄉村?田園山水,不過是老莊哲學中“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思想的象征,是中國文化人渴望避世逍遙的理想。中國傳統文化與鄉村、鄉情是近親,是中國幾千年農業文明的結晶。“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讀著這樣的詩句成熟起來的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怎會不把山水田園當作自己的精神家園呢?

今天的中國城市人,不敢說還有多少仍揣著山水田園的夢想,但深深淺淺,根多在鄉村。他們如我一樣渴望著鄉村又拒絕著鄉村,他們說著後學的普通話,但夢囈裏鄉音卻如泉水汩汩而出;他們給孩子取名叫“格格”“莎莎”,卻又分明在夢鄉中聽見娘親一聲聲“石頭”“大丫”的呼喚。他們一麵學著西人過“情人節”、訂生日蛋糕,一麵卻又按照夏小曆安排日子祝壽、掃墓、回鄉省親……中國的城市文明,似乎總也擺脫不掉農業文明的青草味兒。這使我又想起夜行列車的見聞,火車不停地飛馳,城市隻化作一個個不期然的站台,雖然明亮卻孤單,走不完的是廣袤的鄉村、農田。

大學畢業後我工作的那家工廠在郊區,走出廠區便是真真切切的鄉村。我常常去那裏散步。陽光靜靜地灑下來。綠草、土坡、湖水,不遠處的幾座青墳,晾著的漁網,遠處的村落……鄉村靜靜地躺在我的身邊,與我共同分享著今天的陽光。童年的小伍子,我失去了你的世界,而你也許再也不會走入我的天地。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隻要我和你擁有共同的家。季節在悄悄地轉變,生命在潛滋暗長,就像一代又一代的農民,就像曆盡滄桑的中國文化。鄉村,中國的鄉村,我離你是這麼近,近到把你融進了我的血脈;我離你又是那樣遠,遠到驀然回首,卻發覺你是如此的陌生。你滋養著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囚禁著我;我繼承著你,又在不知不覺中反抗著你……不幸呢還是大幸,中國鄉村,我的母親,我永遠也回不去的家?!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沒有追求到他向往的世界,落魄而歸,歸於他的出身地——鄉野。而我呢?我想我的世界是有的吧,它高貴而且誘人,它就在不遠的前方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