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認為:Egina是個愛笑的人,自少年起便是;可惜,大約後來經曆了太多辛酸,滋侵臉頰,使笑的神經遲鈍,整張年輕的麵孔因此猶如大雪覆壓的麥田,常常顯出缺失希望似的蒼白麻木,抑或是等待希望似的平靜隱忍——也許它們本就是同一件事的不同階段,我究竟說不清楚。可沒過多久,他似乎就開心起來了。大踏步地行路時,他在笑;哼著歌兒擦拭桌椅時,他在笑;幫廚房端菜給顧客時,他在笑;在櫃台後記賬偶一抬頭與恰巧轉身的我目光相撞時,他也笑著,那笑是害羞的。令我覺得樹在笑,雪在笑,案頭的招財貓在笑,連極夜期一天到晚蒙在棉被裏似的、黑黢黢的天色,也如同烏衣烏裙的蒙娜麗莎般,隱著神秘的笑容。
大抵是因為自己永遠失掉了某些稟賦,我多盼望能一直這樣看著他。彼此相安無事,活在這個沒有太多人知道的小鎮。好比牆角不為人知亦不求人知的兩根草,沉默而落拓,春風花開,秋雨葉落。
我想我是老了。
05
第二年,約莫中秋前後,我回了趟中國。我是被妻子一個電話叫回去的。在外三年多,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電。她在那頭說:“我受夠了,離婚吧。”
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沒料到離婚程序如此簡單。不過是協議、簽字、公證,女兒歸我,大部分家產給了她。而記憶中結婚的時候卻著實轟轟烈烈大張旗鼓。看來所謂的好聚好散其實都不過是虎頭蛇尾。
她臨走時一手拖著箱子,一手扶著門框回頭,依然年輕動人。她說:“這麼些年了,我搞不清你到底要什麼。我是愛你的……我也知道你大抵並不愛我。我以為我能靠對你的感情守下去。結果我錯了……你連個生活的盼頭都給不了我。對不起……書房裏那幅畫是留給你的,就當做個紀念吧。”
再見。
門咯吱地響,停了片刻,砰的一聲關上了。空蕩蕩的屋子,連陽光都陳舊在地板上。我踱進書房,靠在書架上的畫赫然入目。
那是我,二十三歲的我。在我們相識的那天。藍白格子襯衣,棕色休閑褲,右手端著酒杯坐在桌邊。短發,眉目清晰,臉上沒有笑容。我年輕的樣子,她記得那樣清楚。
午後的陽光裏灰塵悠然飄落。我走上前,將畫緊緊抱在懷中。
回芬蘭的航程足足九個小時,飛機縱身離開地麵的一瞬間,我忽然想抓住誰的一隻手。
前事勞頓,旅途漫長,睡眠倏而便如密不透風的網當頭罩下來,一片時而明亮時而渾濁的夢,不知今夕何夕。乘務小姐輕輕叫醒我時飛機已瀕降落。從窗口俯瞰,難得的晴日裏,烏藍的波羅的海泛著細微白浪,仿佛濃稠的黑莓醬上撒了一層不均勻的糖霜。陸地上大大小小的湖泊猶如碎瓷閃耀白光。綠色蔥鬱,依稀可辨葳蕤森山。
轉火車到達玉蓊澌正是夕陽西下時。推開店門,顧客寥寥。Egina坐在櫃台裏發呆,看見我便跳起來,喊著我的名字叫道:“你回來了!我就記得你是今天回來。”
“是,我回來了。”
“你不高興嗎?”當夜在家裏,Egina看出我的沉默和悵然,這樣問我,“你回中國都做什麼了?”
我笑笑,決定不隱瞞他:“去離婚了。”
“拜托,別開玩笑了。”
“真是去離婚了。”我從水杯裏抬起頭。
他唇邊的笑褪了,看上去很抱歉:“對不起……但是,我能問為什麼嗎?”
原因很複雜。
“她……不愛你了?”
“不,她是愛我的。”
“那麼,是你不再愛她?”
“是吧……”我木然點頭,“其實也許我從沒有真正愛過她。”
“那為何要結婚?我不明白。”
我一時語塞,腦海裏閃過那年在公司聯誼會上,第一次與妻子見麵的光景。那是家不好也不差的遊戲軟件開發公司,我是技術部的,而她是設計部的。她穿的什麼衣服,紮了什麼頭發一概都模糊了。唯記得她握著話筒介紹說自己畢業於中央美院時,我注意到她的手。五指瘦削頎長,姿態迷人,一看便知其靈活纖巧,是我潛意識裏繪畫者該有的手。後來也不知經誰撮合,我們開始交往。再後來訂婚結婚,一切都平平淡淡,和和美美。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回答了Egina的問題,隻不過是在心裏。不愛,為什麼當初要結婚呢……也許吧,也許是因為她錯以為婚姻可以隻借相知維持;而我錯以為婚姻中的愛情可借由對藝術的溫存來置換。我們也是多年後才恍然發現,原來不管我們去不去追求愛情,卻還是時時刻刻都留給它一個柔軟而尊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