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2 / 3)

今日說一個恃本事說大話的,吃了好些驚恐,惹出一場話柄來。正是:

虎為百獸尊,百獸伏不動。

若逢獅子吼,虎又全沒用。

話說國朝嘉靖年間,北直隸河間府交河縣一人姓劉名嶔,叫做劉東山,在北京巡捕衙門裏當一個緝捕軍校的頭。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馬熟嫻,發矢再無空落,人號他連珠箭。隨你異常狠盜,逢著他便如甕中捉查,手到拿來。因此也積攢得有些家事。年三十餘,覺得心裏不耐煩做此道路,告脫了,在本縣去別尋生理。

一日,冬底殘年,趕著驢馬十餘頭到京師轉賣,約賣得一百多兩銀子。交易完了,至順城門(即宣武門)雇騾歸家。在騾馬主人店中,遇見一個鄰舍張二郎入京來,同在店買飯吃。二郎問道:“東山何往?”東山把前事說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騾,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難行,良鄉、鄲州一帶,盜賊出沒,白日劫人。老兄帶了偌多銀子,沒個做伴,獨來獨往,隻怕著了道兒,須放仔細些!”東山聽罷,不覺須眉開動,唇齒奮揚。把兩隻手捏了拳頭,做一個開弓的手勢,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間,張弓追討,矢無虛發,不曾撞個對手。今番收場買賣,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滿座聽見他高聲大喊,盡回頭來看。也有問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覺有些失言,作別出店去了。

東山睡到五更頭,爬起來,梳洗結束。將銀子緊縛裹肚內,紮在腰間,肩上掛一張弓,衣外跨一把刀,兩膝下藏矢二十簇。揀一個高大的健騾,騰地騎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裏,來到良鄉,隻見後頭有一人奔馬趕來,遇著東山的騾,便按轡少駐。東山舉目覷他,卻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見:

黃衫氈笠,短劍長弓。箭房中新矢二十餘枝,馬額上紅纓一大簇。裹腹鬧裝燦爛,是個白麵郎君;恨人緊轡噴嘶,好匹高頭駿騎!

東山正在顧盼之際,那少年遙叫道:“我們一起走路則個。”就向東山拱手道:“造次行途,願問高姓大名。”東山答應“小可姓劉名嶔,別號東山,人隻叫我是劉東山。”少年道:“久仰先輩大名,如雷貫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輩欲何往?”東山道:“小可要回本藉交河縣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臨淄,也是舊族子弟,幼年頗曾讀書,隻因性好弓馬,把書本丟了。三年前帶了些資本往京貿易,頗得些利息。今欲歸家婚娶,正好與先輩作伴同路行去,放膽壯些。直到河間府城,然後分路。有幸,有幸。”東山一路看他腰間沉重,語言溫謹,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諒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歡喜,道:“當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處飲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並轡出汀州。少年在馬上問道:“久聞先輩最善捕賊,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著好漢否?”東山正要誇逞自家手段,這一問揉著癢處,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兩隻手一張弓,拿盡綠林中人,也不記其數,並無一個對手。這些鼠輩,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懶,故棄此道路。倘若前途撞著,便中拿個把兒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來如此。”就馬上伸手過來,說道:“借肩上寶弓一看。”東山在騾上遞將過來,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輕輕一拽就滿,連放連拽,就如一條軟絹帶。東山大驚失色,也借少年的弓過來看。看那少年的弓,約有二十斤重,東山用盡平生之力,麵紅耳赤,不要說扯滿,隻求如初八夜頭的月,再不能勾。東山惺恐無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於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稱神?先輩弓自太軟耳。”東山讚歎再三,少年極意謙謹。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時過雄縣。少年拍一拍馬,那馬騰雲也似前麵去了。東山望去,不見了少年。他是賊窠中弄老了的,見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這番倒了架!倘是個不良人,這樣神力,如何敵得?勢無生理。”心上正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沒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鋪,遙望見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挾矢,扯個滿月,向東山道:“久聞足下手中無敵,今日請先聽箭風。”言未罷,颶的一聲,東山左右耳根但聞肅肅如小鳥前後飛過,隻不傷著東山。又將一箭引滿,正對東山之麵,大笑道:“東山曉事人,腰間騾馬錢快送我罷,休得動手。”東山料是敵他不過,先自慌了手腳,隻得跳下鞍來,解了腰間所係銀袋,雙手捧著,膝行至少年馬前,叩頭道:“銀錢謹奉好漢將去,隻求饒命!”少年馬上伸手提了銀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兒子前行了。”掇轉馬頭,向北一道煙跑,但見一路黃塵滾滾,霎時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