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抱著她,走進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的院子,警察正在等著我。冬妮婭的叔叔臉色發白,跟居委會大媽一起,從我手裏搶過癱瘓的女孩。然後,我被警察戴上手銬。冬妮婭不想讓我走,叫著讓我回來,我什麼聲音都不敢發出,被警察壓低著腦袋,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押上警車送進派出所。”

“怎麼回事?”

“就在我開車帶著冬妮婭外出的白天,她的爸爸從外地回來了。冬妮婭的叔叔知道他欠了許多債,根本不希望他回來惹麻煩,因此也沒有把冬妮婭蘇醒的消息告訴他。叔叔無法解釋昏迷十九年的侄女為何不見了?隻能把我供了出來。冬妮婭的爸爸勃然大怒,擔心我會把他女兒拐賣到農村去。他打110報警,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就是當年闖禍的男生,讓他的女兒變成了植物人。在我被警方抓住以後,他希望公安局嚴肅處理,說我犯了流氓罪,甚至懷疑我強奸過冬妮婭。”

“好像,早就沒有流氓罪了吧?”

“我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並且,我再也不能見到冬妮婭了。”

聽著心裏越發難受,我又想到什麼,歎氣說:“但比這個更糟糕的,應是她已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沒錯,見不到冬妮婭的日子,不知道是怎麼活過來的?經常跑到她家門口,就會有人報警,把我趕出去。忽然,有天她叔叔找到了我,說冬妮婭開始絕食,要是見不到我的話,就要把自己餓死在床上。”

“你又見到她了?”

“是,三個月前,夏天。我發覺她成熟了,不再是個十六歲少女,更像女大學生。她的真實年齡已經三十五歲,我很害怕再過一兩年,她就已青春不再,甚至老得比常人更快。”

“她也知道你是誰了?”

“冬妮婭告訴我,其實,她早就發現了——在她蘇醒以後不久,她知道我在說謊,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麼老師,現在也不是1995年。她本以為過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卻沒想到是十九年。但是,她很享受這樣的謊言,願意每個星期都看到我,聽我說那些虛構的故事,我們的國家越來強大,建設社會主義小康社會,大街上到處是活雷鋒。很快香港就要回歸,轉眼就會輪到台灣。每個人都相信勤勞致富,自己的明天會更好,好像時光從未流逝。”

“別再煽情,我受不了。”

我搖下車窗,隻想透透氣,透透氣。

“冬妮婭的爸爸隻陪她住了一周,給她換了台新彩電,可以聲控的遙控器。這台電視機還可以上互聯網,她很聰明,隻學幾天就會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見著我,就再也不看電視了。我跟她說起真實的世界,為她念手機上的新聞,微信裏的消息,但她統統不感興趣。最後,她說,她想要死。”

“為什麼?”

“在冬妮婭剛蘇醒的那幾天,發現自己癱瘓在床上,連大小便都要別人伺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何況,她的腦子裏還殘留有玻璃,肉體上的痛苦也難以忍受,隻是她從不讓我知道。但,因為我的存在,為她養花澆水讀小說,說起外麵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頭。她說,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

“你怎麼勸她?”

“苦口婆心——總之,用盡了一切辦法,卻無法打消她的念頭,反而讓她更執著。最後,我答應她,娶她為妻。”他踩了腳急刹車,幾乎跟前麵追尾,“但她拒絕了。”

這個答案讓我始料未及,原本以為是美好結局的倫理片,卻突然被編劇推入了絕境。

“那她把你叫來幹嘛?”

“還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隻是個累贅,如果答應我的求婚,我將一輩子服侍個癱瘓在床的廢人。雖有夫妻名份,卻什麼都做不了,更不能有性生活,白白耽誤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為她而毀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毀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個意外。”

“要不是那塊墜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於如此吧?到底誰欠誰的?你能說清楚嗎?”

“抱歉。”

“整個夏天,她一直在趕我走,但我賴著不走。我這出租車的生意,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很快連車隊的錢都交不出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請幫助她自殺。”

“她想要安樂死?”

“這幾個月,我始終想一個問題,這樣下去的話,對她對我來說?究竟算是什麼?當她知道了所有秘密,當她明白已過去了十九年,當她發現外麵世界真實的模樣?”

“你被她說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為了給你解脫。”

“好多次,我從她的屋子離開,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溜達半個鍾頭,穿過無數迷宮般的巷子,到後海邊上,看著一池綠水,就想要跳下去。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婭怎麼活下去?”

“你做出了選擇?”

“她說,想去海邊看看。今天,早上,我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她洗幹淨長發,穿上藍白色水兵服,淺灰色短裙,帶花邊短襪,還笨手笨腳幫她梳了大辮子。避開大雜院裏的耳目,我把她抱上車——抱歉,還是你現在坐的位置。我帶她出北京,沿著高速開到秦皇島北戴河。我把出租車停在海邊,摟著她,坐在岩石上,讓海風吹濕她的眼睛。她說,長這麼大,還從沒看到過海,如果現在死了的話,會很滿足。”

“別!”

幾乎要抓破自己的大腿,我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的雙手哆嗦,掏出一瓶安眠藥,冬妮婭全部吃了下去。昏睡之前,她對著我的耳朵說——土豪,下輩子,我們再做朋友吧。我點點頭,很想說聲對不起,但,我沉默著,給了她一個微笑,看著她熟睡的臉,漸漸變得蒼白……”

麵對這樣的情節,我無法驗明真偽?緊握門把,身體僵直地向前傾,看著開出租車的殺人犯?

“聽我說——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藥,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著冬妮婭,聽著她的心跳,還有溫暖而小巧的胸口。我也睡著了。”

我剛想脫口而出“殉情”二字,但看著身邊這個男人,心底微涼——如果,他已殉情自殺而死,那麼眼前的他又是誰?

“馮唐”轉頭看我,幽靈般說:“然而,當我醒來,已是傍晚,夕陽從背後照著大海,我發現自己依然活著。地上滿是我的嘔吐物,胃裏難受得要死——我恨自己為什沒死?”

“她呢?冬妮婭?”

車速隨之減慢,他說:“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身體還是微熱,軟綿綿的,似乎輕了幾兩,也許剛死去。”

明白了,這是兩個人相約自殺,而女的死了,男的卻意外幸存。據說很多殉情都是這種結果。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死?為什麼讓我一個人活下來?但是,她隻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這一切全怨我,是我瞞著冬妮婭,準備跟她共赴黃泉。”

這些話,他說得異常平靜,卻讓聽的人毛骨悚然,我強迫自己故作鎮定:“你怎麼處理屍體的?”

“我對自己還活著而很內疚。但是,我沒有嚐試再死第二次,因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婭帶回北京。當我進了三環,發現各處堵車,在工體北路掉頭,恰好到長虹橋邊,就遇見了你。”

“停車!”

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這是真的?

“馮唐”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卻問了個不搭界的問題:“朋友,你看過《紅與黑》嗎?”

“問這幹嘛?看過。”

“還記得結尾嗎?”

“結尾?於連不是死了嗎?”

“嗯,他死在斷頭台上。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是瑪蒂爾德小姐,她抱走了於連的人頭,來到他指定的山洞裏埋了。”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我沒有幽閉恐懼症,但此刻,對於這個出租車的封閉空間,卻是如此害怕。

你也能猜到——冬妮婭,嚴格來說,是她的屍體,就在這輛車的後備箱裏。

“地安門到了。”

出租車開過十字路口,停在路北側的一家風箏店前。

已近午夜。

計價器顯示金額五十九元,“馮唐”擺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錢,再見。”

我剛要打開車門,準備子彈般逃出去,卻死死抓著門把,不舍地回頭看他。車內燈,照亮司機的臉,依稀有兩道淚痕。

刹那間,我改變了主意。

“對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婦人了,請繼續往前走吧。”

“再去哪兒?”

“去夜裏……”

出租車司機點頭,再也不必言語,帶著我沿地安門西大街開去。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到皎潔的秋月,徑直照入內心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區,我在五一中學讀書。初三那年,我跟同學們在五樓白相,不當心碰下一塊玻璃。當時,我也嚇戇了,不曉得會不會闖禍?最後,我很幸運,玻璃砸碎在操場上,沒有傷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許多夜裏,我仍然想象,要是那塊玻璃砸到了啥人的頭上?那麼我將……

從地安門西大街,經過後海荷花市場門口,出租車緩慢開去,似是讓我挑選下車地點。

但我不響。

沉默中,看著車窗外的老城,在白蓮花般的雲間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馮唐”之所以把我帶上車,隻是想要找個人,安靜地聽他傾訴這個故事。

但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或者說,正在進行時。而我,不巧參與了進來,成為故事中的一個配角。

開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沒由來地右拐。我沒問他去哪兒?就當是散心,送後備箱裏的美人,最後一程。

我把轉頭對著背後的座位,鼻子深深埋入靠墊,想要嗅到冬妮婭的氣味——至少,有她頭發裏的香波味。

然而,什麼都沒有。

隻有纖維與海棉深處的細小顆粒,如同塵霾般鑽入肺葉,我拚命壓抑沒打噴嚏。

但,在我連續咳嗽同時,腦中閃過另一個念頭,像發光的玻璃片,隕石墜落般,從天而降,在學校操場的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等一等!”我似乎抓住了什麼?搶在自己被淹死之前,“你剛才說,今天早上,你們出門前,你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冬妮婭洗頭?而她,就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

“嗯。”

“可我沒有聞到這種氣味。如果,她真的在這裏坐過的話,她頭發上的氣味,肯定會殘留在纖維上。請相信,我的嗅覺還不錯,尤其對薄荷敏感。”

“想說什麼?”他淡定的表情,讓我簡直抓狂,“朋友。”

“你在說謊——我早就該發現了。當你說到一年前,在她奇跡般的蘇醒之際,曾經大病一場,送去醫院都沒救了,醫生建議準備後事。你把她帶回百花深處胡同,給她穿上白衣裙,竟還為她擦腮紅與粉餅!這說明——冬妮婭,當天已經死亡,因為腦中殘留的碎玻璃。而你,不過是在為死人化妝,就像入殮師。今天,或許是她的一周年忌日?”

說到此,我的恐懼,轉眼,消失。

對啊,現在誰還用安眠藥自殺?真死得了嗎?推理小說也不會這麼寫嘛,明顯的BUG!

而冬妮婭醒來後發生的一切,但願,隻是他心底最為渴望的劇情,卻永遠未曾發生。

午夜已過,路邊行者寥寥,出租車停在一個胡同口。

“朋友,可以下車了。”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曉得算什麼表情?我點頭道:“謝謝!”

下車時,我沒有給錢,不是我小氣,而是怕他生氣。

當我在胡同口轉身,出租車已開走了,我不想記下車牌號,印象中隻有它紅色的背影,還有看起來沉甸甸的後備箱。

再見,冬妮婭。

秋風卷過我的長發,抬頭意外地看到門牌,似有幾個熟悉字眼,打開手機照亮,赫然“百花深處胡同”。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裏走。胡同比想象中狹窄許多,兩邊破舊院牆,寂寂空無一人,隻有路燈下的樹影搖曳。不見四百年前如錦繁花,更難覓七十年前鮮豔麵孔。

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門臉早已衰敗不堪,屋簷上生著厚厚的野草,我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進到大雜院裏頭。繞過兩堵新砌的磚牆,還有滿地垃圾,憑感覺摸到西廂房。

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她的氣味。

於是,我看到窗台外的薄荷,鬱鬱蔥蔥的綠葉子,像被什麼澆灌過?

想不到,屋裏還亮著燈。

難道,冬妮婭已經回來了?還是……

(寫到此處,恰是四月五日,清明節。突然黑屏,電路跳閘數次。電源恢複,幸隻遺失兩行字,我打字補回,似是冬妮婭在背後看我?)

倉皇徘徊幾步,我砸響房門,或許能救人一命?

等半分鍾,猶如十年。

門開了,六十歲左右男人,睡眼惺忪冒出一長串京罵,最後問:“找誰啊?”

“請問這有個姑娘,一直臥床不起,是嗎?”

“你是問董妮兒?”

“哦?對啊,是這個名字。”

“她死了。”

“什麼時候?”

“人都死掉一年了!今早,她爸回來給她燒過紙錢呢。她是我侄女,你又是什麼人?半夜三更的。”

“那麼……那麼……”

我還想問起“馮唐”?但不曉得他的真名,更不知從何問起?

忽然,掠過老男人的肩頭,我看到屋裏昏暗的角落,依稀有麵黑白照片,一周年忌日才擺出來的吧。那是她的十六歲,遭遇意外前夕,我想。

遺像裏的她,梳著辮子,穿著水手服,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雙目。

真的,很像冬妮婭。

一分鍾後,我被趕出了四合院,回到百花深處胡同,深處。

最漫長的那一夜,月光終於清洌。古老門廊下,破敗瓷盆裏,水麵如鏡,格格不入地生著一支蓮花,孤獨到乍看竟以為是假的。靜靜地開放,默默地死去。

2014年4月14日星期一初稿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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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6日星期二五稿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