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誌與奈保爾的涉及伊斯蘭的寫作姿態,顯然是不同的,也即“舉意”與“旁觀”的差異,“舉意”,一定是內部的寫作,“旁觀”一定是外在的寫作,這也就能夠理解為什麼張承誌要把自己的伊斯蘭寫作稱為“心靈史”,而奈保爾的伊斯蘭寫作則表現出濃厚的社會史的性質。
2、關於寫作行為
寫作行為對於跨文化寫作是很重要的,你是進入寫作對象的文化中,還是僅僅停留在外在觀察上?當你進入時,具不具備穿越“語言柵欄”的能力?能否掌握該文化的“文化地圖”和“文化語法”?進入後能否跳出而有兩個或多個文化的感悟?都是寫作行為必須注意到的。張承誌為了寫作哲合忍耶回民的心靈史,用了幾年的時間到對象的文化現場去觀察,從自然生態到文化環境,從宗教生活到生產勞動,都成為他潛心體驗的對象,他力圖掌握對象的地方性知識。作家學習他們的語言,運用他們的語言,不僅造成獨特的語感和文學色彩,也創造出一種異樣的文化氣息,《心靈史》裏有許多夾雜著漢語、阿拉伯語、古波斯語的特別語言,這些語言不是所謂“語言化石”,而是古代語言的活體遺存,它就在生活中運用著,紀錄這些語言文本是跨文化寫作難得的成就之一。同時,他還把許多具有重要意義的行為文本紀錄在自己的作品裏,許多有特定含義的文化符號被紀錄下來,如“打依爾”(哲合忍耶教派的一種宗教功課和儀式,筆直的兩排人相對跪齊,左右兩端各打橫跪一人,形成一個長方形圈子,這圈子就是哲合忍耶無形的形,甚至在勞動中,在打麥場上也采取此形式,排成兩行,麵對麵的打,一行人整整齊齊地把連枷打在地上,高聲念道“倆依倆罕”,另一行人也整整齊齊地打一下,同時念道“印安拉乎”),這是極富文化色彩和學術價值的行為文本,是讀者理解對象世界的符號依據,不進入對象的文化世界就完全不可能做到。顯然張承誌的寫作行為具有強烈的現場考察和心靈體驗的性質,無論是在身體的有形物質層次還是在精神的無形感受層次,他一直是“在場”的。
而奈保爾的寫作行為是怎樣的呢?他也到現場,也去信徒的國度,也采訪和觀察,卻始終沒有真正進入寫作對象的生活現實,更不用說心靈世界了。奈保爾的寫作行為,很類似張承誌看不起的中國文化人的所謂“采風”(張承誌曾經激烈地說,這“無異於對民族文化的侮辱與掠奪”),比如,他每到一地,都買幾張報紙,了解當地新聞,看看有沒有可以譏諷的東西,這些東西又都可以作為證明他的伊斯蘭觀的貼切材料;他訪問各色人等,詢問各種問題,而這些問題的答案,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我們閱讀他的伊斯蘭寫作可以明顯的發現,他去現場的目的隻是要證明,而不是去理解。另外一個涉及跨文化寫作的重要問題是語言,奈保爾造訪之地都是他所謂“信徒的國度”即伊朗、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而他與當地人的溝通,完全靠的是翻譯,他要去的地方需要波斯語、烏爾都語、馬來語等,而實際上他隻用英語,他以為英語可以走遍世界(當然,吊詭的是,這些地方又“正好”都是前英國殖民地),顯然奈保爾沒有學習他文化語言的欲望和要求,所以他也不可能具備跨文化寫作必須的穿越“語言柵欄”的能力,這使他的觀察和伊斯蘭寫作,不能不是浮泛的,頗具機巧的是,他把近距離接觸的這些“舌人”(翻譯)也算作他觀察的對象,所以說奈保爾與張承誌不同,他好似“在場”,而實際是“不在場”。
3、關於寫作策略
張承誌表達的是一個較小的對象——中國西北高原的哲合忍耶派伊斯蘭文化,卻反映出極大的曆史廣度與心靈深度,他把這個對象植入了中國千百年漢文化浩瀚的海洋裏,同時又把它對映到伊斯蘭蘇非主義教派的曆史中,更把他與遙遠的阿拉伯—波斯伊斯蘭世界聯係起來,產生了強烈的“對位”效果,我們不妨說,張承誌創造出了一個高質量的文化複調作品。
奈保爾橫跨西亞、南亞、東南亞的伊斯蘭世界之旅,時空巨大,曆史久遠,文化形態複雜,宗教派別繁多,可以說是一種具有闊大視野的、雄心勃勃的“宏大敘事”,但顯示出的卻是並不宏大的、甚至是局促的文化視野。他麵對的本也是一個巨大的“對位”係統,不過奈保爾天然的強烈“文化複調”知覺卻被自己已經高度化約了的西方的伊斯蘭俗見所困,結果,其文化對位的創作卻平麵得多。
顯然,張承誌的伊斯蘭寫作表現出強烈的前現代的激情,是圈內人的“文明內部的發言”,其寫作姿態是“主位的”。而奈保爾的伊斯蘭寫作是圈外人的研究,其寫作姿態是“客位的”,他隻是一個帶有後殖民色彩的旁觀者、思考者和批評者。主位的文化感受和客位的文化感受,是這兩位作家的伊斯蘭寫作最大的不同。
4、關於“文化地圖”
與跨文化寫作
如前所述,每一個文化都有一個其文化創造者、承擔者都能夠理解的文化語法,總有它不言自明的、可以心領神會的符號係統,有它自己的文化邏輯,它們共同構成了我所謂“文化地圖”,也可以說是所謂“地方性知識”,包括觀念係統、符號係統、行為方式和文化表演等。一個跨文化寫作的作家,必須具備這些知識,理解這個地圖,熟悉對象的文化語法,才可能在這個文化裏自由往來並準確表達這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