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碗
我是偶然喜歡上素雅瓷器的。那年我路過古玩城,遇到考古專家呼先生便跟隨進了一家古玩店,店主正在櫃台上擺弄著一堆小瓷碟,見來人注視便慫恿我們買幾個回去,信誓旦旦地說絕對是宋金時期磁州窯的貨,放在哪兒看都是合算可靠的老東西。
我打眼掃過,那一堆瓷器大部分是碟碗,大大小小有深有淺,通體呈現出淡淡的乳白色,有趣的是磁麵還用朱砂繪著簡單的花草圖案。隻是那花草都很隨意,盡管隻有一種濃淡不一的朱紅,卻寥寥幾筆就呈現出草魚蓮花和水紋,附在柔和的白瓷上麵,昭示著悠遠的古意與生動。我估摸這堆瓷碟最初的底色是潔白的,由於歲月使然,在空氣和土壤的作用下變得有些不純粹了,隻是瓷麵上細細密密的開片很是均勻,放大鏡下縫隙整齊有序,隱約可見滲透的灰黑。由此估計這堆瓷碗瓷碟應該是老東西,但那上麵流暢的線描已經暗淡成了棕色,手觸筆劃微微隆起,明顯能感覺到棱線,不像經曆了滄桑歲月的洗禮。我把疑問悄悄告訴呼稱先生,可他很自信地告訴我,這堆東西應該是宋金磁州窯的產品,線條隆起因為是釉上彩繪的。當然這種民間窯口的瓷器屬於大路貨,市麵上流通的很多,沒有稱心的就不要急於下手。
我略略知道瓷器是最金貴也最俗氣的器皿,幾乎是伴隨著中國的文明史而發展的,尤其從宋代以後又興起官窯定製,把個尋常百姓的家什子,抬到了所謂藝術層麵,使得瓷器從一開始就受到達官貴胄的寵愛。所以曆朝都有遍布大江南北的窯口,而這磁州窯就在今天河北邯鄲磁縣的觀台鎮一帶,應是我國北方最大的民窯體係,北宋以來很是繁盛,所以存世量很大。現在人們都在追逐官窯的出品,其實哪個官窯不是從民窯裏“選拔”出來的啊。可以肯定地估計,象這樣精彩圖案的磁州器皿應該不會很多的。於是我問那價錢,居然是按尺寸大小從二百元到五百元不等,呼先生連連搖頭說貴了沒必要掏腰包的。忽然我看到櫃台裏邊一隻瓷碗似乎有趣,隻是被一堆小盤子擋著看不清全貌,我過去伸手取出來,店主歎氣這隻碗可惜碗邊破損了。我定睛一看,這隻碗裏居然繪有一幅太白醉酒圖,可惜碗邊已掉了幾處瓷皮,豁豁牙牙的不甚美觀,可那太白醉酒的線描形象卻栩栩如生。李太白酒酣耳熱詩興大發,斜靠在一隻繪有魚紋的酒缸旁,四肢癱軟,眼睛微閉,一幅醉態可掬的滄浪神態。而且那細細的線條飄逸自然,一筆帶下沒有一點遲滯感。如果這確是南宋時期的作品,這瓷碗的價值估且不論,僅這幅畫可就難得了呢。於是我故意問這瓷碗破損成這樣了還值錢嗎?店主頭都沒抬說,給三百塊錢拿走。我一聽就知道他在按瓷碗賣貨,便討價還價二百元把瓷碗帶回家了。
回到家我再細細品味那白瓷碗裏的小品,的確形象優美生動。要知道紙質的東西難以保存,如今八百年前的宋金繪畫我們已見不到幾張真跡,而這瓷碗裏的太白醉酒圖卻是一幅千真萬確的南宋繪畫啊。雖然尚不知作者是誰,但那筆法之洗練,線條之流暢,也算是一幅精致繪畫小品呢,如果哪天考證出這是出自南宋哪位大師之手,那還不樂翻天了。於是我把瓷碗恭恭敬敬地擺到書櫃上,每每讀書作文累了,看一眼李太白的醉態,渾身的舒坦便也就上來了。
有了這種體會,我後悔應該把那一堆瓷器全買下來了,那些小碗小碟裏形態各異的花草蟲魚,如果掛在一起相互襯映也會別有一番情趣呢。於是我又星期天獨自跑到那家古玩店,見那些個瓷器都還擺在那兒,匆匆問過店主還是原價,就申言想把這些小瓷器都要了,可否再便宜些。店主略有疑竇地問我,為何又返回來要這些碗碟了。我沒加思索就倒出來,這些碗碟的價值應該是上麵的圖案,靈性的草魚,鮮活的蘭草,南宋時期的繪畫到哪兒去找呀,所以我要都買回去鑒賞組成一幅掛板。我一邊說一邊讓他打包,可是等打好包付款時,店主卻忽然冒出一句,這些瓷碟瓷碗一千元一件。我一聽急了,不是剛剛說好價格沒變嗎,怎麼一會兒的功夫就翻了三個跟頭。店主也不正麵回答就是咬定那個價不鬆口,那架式明顯是不想做這單“生意”了。
我頓時明白了,都是我的嘴巴惹的事,自己把這些碗碟的潛在價值說白了,人家隨口要漲價那也是沒辦法的。可我哪咽得下這個窩囊氣,兩人幾乎吵將起來。終於有人進來圓場,一隻瓷碗六百元就算了,我聽罷氣得扭頭便走,從此再也沒有進過那家灰暗的店鋪。
好多年後,我去大唐西市巧遇已搬到這兒的店主,他居然頗為得意地告訴我,那堆磁州碗碟,最後漲到二千元一隻都賣完了。我回到家再看那隻線描瓷碗,心裏反而空落落的,雖然太白醉酒圖還是那麼諧趣,卻顯得有些孤單了。看來藏家需要眼力,更需要深厚的修養呢。
箭 鏃
我以為自己從戰國時期的箭頭上發現了一個秘密。
那年的冬天,我隨考古專家呼先生到小東門古玩城閑逛,一堆堆陶器瓷器青銅器真真假假混居一堂,似乎走進這布滿陷阱和誘惑的小街,隨便拿起一個器物就是上百上千年的曆史,似乎一下子讓自己與曆史拉近了距離,似乎總有這樣那樣的驚喜在冷冷地觀望著你,所以離開這裏的時候誰也不願意空著手。可我們轉過一個多小時,要離開時兜裏還沒有一點收獲。朋友大概看出了我的期望,在一個地攤前蹲下來,翻揀起一堆古箭頭來。這堆箭頭明顯是千年以上的遺物,不僅僅鏽跡斑斑,有幾枚就鏽成一塊了,我用力一掰竟給掰斷了,露出已經鏽透的茬口。
呼先生和攤主連忙攔住我,不要亂用力了,這不是買白菜,愈往裏鏽得愈深呢。攤主精明地說這堆箭頭是戰國時的老玩意,埋在土裏見潮了,所以鏽成這樣子。朋友沒有多問,隻是經過反複討價還價,終於以每枚五元的價格成交了。我捏著一枚箭頭的細柄問朋友,這真是戰國時候的嗎?朋友一臉的認真,回答沒問題,還瞅我一眼說,給你也拿幾個吧。我扒拉過來扒拉過去,似乎都有鏽蝕和殘缺,便挑了五枚品像稍微好些的,也算不枉今天小東門一趟。
我回去路上,細細瞅那小小箭頭卻是很有意思的。記得這箭頭又稱為矢或鏃,早期應該是石質或骨質做成的,是先民們用來狩獵的工具,後來就發展成讓人膽寒的兵器了。不過手上這隻箭頭盡管隻有四五公分長,卻是顯出生動來,箭頭呈扁平的燕尾狀,尖尖的喙頭,後掠的雙羽,拖著一根細細的柄,想象這枚青銅箭頭拖著長長的箭身在空中飛行,猶如一隻飛翔的長燕,無懼無畏所向披靡。
也是為了表現“高雅”的修養和情趣,我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摳了五個對稱的小槽,仔細把五枚箭頭鑲嵌進去,每天坐到辦公桌前便會看到燕形的箭頭欲飛前方,感覺遙遠的戰國透過那箭頭穿越時空過來了,“飛翔”的“小燕子”便帶給我無盡的戰國信息。恰好我書櫃裏有本中國兵器發展的介紹,仔細與那書中的圖案對比,發覺這五枚箭頭符合戰國時代燕趙齊楚一帶的形製。然而這個想法自然引出了我新的疑問,那橫掃韓趙魏楚燕齊的秦國箭頭又是何種形製呢?
我趕到呼先生家裏詢問,他說秦國的箭頭是三棱狀的,缺少藝術魅力。我心裏納悶了,打仗的兵器要的是殺傷力,怎能要求它有“藝術魅力”?從此,尋找幾枚秦國的箭頭就成為我那一段時間閑遊古玩城的動力,每天都想著快快淘到幾枚秦國的箭頭,以滿足我漸漸膨脹的好奇。由此看來這古玩古玩,一旦把玩在手,真就有琢磨不盡的味道呢。
有趣的是,幾天後我又遇到一位古玩家,觥籌交錯之間,聽我眉飛色舞地提到戰國箭頭,便從提包裏拿出一個首飾盒,說這是他剛從一家古玩店買的一組戰國箭頭,與兵馬俑坑發現的箭頭一模一樣呢。我急忙接到手,居然一個個整齊地擠滿了小盒子,拿起一枚細細打量,形製呈三棱狀,三麵各有一道血槽,喙頭格外鋒利,輕輕劃過手背會留下一道白痕,三個尾翼還有倒鉤,可想紮進肉裏會很難拔出來的。但我懷疑這些箭頭是戰國時期的,因為這堆箭頭幾乎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而且那堆箭頭一枚枚烏黑沉穩,隻在倒鉤處可見星星點點的鏽斑,埋在地下兩千多年還會是這般簇新的模樣?專家告訴我,這種烏黑色正是青銅器最可靠的顏色,說明那時秦國兵器製造技術先進,銅鐵錫的配比更趨合理,提高了箭頭的硬度。其實那常見的鏽跡卻是很容易今天鼓搗出來的,有人曾仿過一堆青銅器,埋到土裏澆上幾泡尿,過上幾年翻出來就是鏽跡斑斑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興奮地不容分說又挑了五枚箭頭放進兜裏。
當晚,我把這三棱箭頭與燕形箭頭分別擺到桌上,似乎就是兩軍對壘,一邊是十萬三棱箭頭,一邊是十萬燕形箭頭,我品味著兩種箭頭的魅力,忽然意識到這趙楚等國形製優雅的燕形箭頭,工藝簡單,模範一注,稍加磨礪就可成形。如果萬箭齊發,猶如群燕撲來會讓列兵們膽戰心驚。但這種箭從那弓上射出必然飄忽,衝力會減弱,準確性更會受到影響。而那秦國的三棱箭頭,雖然製造工藝複雜,磨礪起來要三麵對稱,需要輔助夾具才能完成,但這種箭頭速度快前衝性好,躍上空中會勇往直前,血槽和倒鉤更讓人膽寒,紮向敵人的任何部位都是致命的。
後來我又找到一枚今天的子彈頭,發現這秦國三棱箭頭的三條弧線與今天子彈頭的拋物線幾乎一致,說明早在二千多年前秦國的先民就掌握了空氣動力學的基本原理,能最大限度地平衡箭頭的速度和力量。我閉眼“穿越”,恍惚覺得二千多年前慘烈的長平之戰就在眼前,秦軍大將白起率領裝備著三棱箭鏃的五十萬大軍與裝備著燕形箭鏃的五十萬趙軍對壘於太行山下,雙方旌旗在望,鼓角相聞,忽然號令響起,萬箭齊發,趙軍丟盔卸甲,可能被射殺於馬上的趙軍統帥趙括臨死才明白,五十萬趙軍所以會一敗塗地,箭鏃的形製不同也是個原因呢。
遺憾的是,我翻了許多書籍卻沒找到有關的記述。後來有人告訴我出土的秦國青銅劍也比楚國青銅劍長幾公分。於是我有了一個設定,秦國所以能夠平掃六國,裝備的優勢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後來呼先生聽到我這個觀點連連稱是,我於是得意起來,逢到“文化場合”就喜歡雲裏霧裏吹噓發現。似乎這“發現”有時候真是很偶然的。
補 印
昨天整理書櫃看到自己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集《惶惑》,心裏不禁竊喜起來,倒不是對那些幼稚的文字有了重新認識,而是看到書中的插圖是那麼珍貴和精彩。
那年出版社要把我的短篇小說彙集成書,我當然很是激動了。要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能獨自出版文學書籍還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呢。編輯看過厚厚的書稿,建議書裏最好能加些插圖,做得漂亮些。我馬上想到了經常在西安晚報上發表速描的王西京。我們倆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在小南門內一間簡陋的單身宿舍,我還對那幅震撼人心的《戊戌六君子》提過修改意見,常常淺酌幾杯,為他坎坷的經曆扼腕長歎。那時候他正在北院門張羅建設西安畫院的事,已經忙得一塌糊塗了,但那天他得知我的來意,二話沒說就讓我把書稿先留下。我當時有些遲疑地將一摞手寫的書稿放到他辦公室的窗台上,心想這地方亂哄哄的人來人往,千萬別把書稿給弄丟了,那可是我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爬出來的啊。
然而,兩周後我再去北院門,他一見我閃麵就說還沒動筆呢。又過了兩周我又去北院門,想著西京太過忙碌就算了,可以再找搞美術的年輕朋友插圖的。可沒曾想我們剛見麵,西京就把書稿推到我麵前說,為你這些插圖可費神了,我要把小說看幾遍,腦子有了形象才能動筆。我心裏一陣欣喜,小心翻開幾頁薄薄的宣紙。原以為插圖都是用鉛筆塗在厚厚的道林紙上,沒曾想西京居然是在宣紙上用毛筆創作的插圖,那筆墨沉穩,線條飄逸,將故事情節形象地再現於平麵上,其細節之準確,氛圍之濃鬱,讓人看到插圖就會增加對小說的興趣,以至於我這個創作者直到今天對那幾篇小說的人物,還定格在那幾幅插圖營造的形象上。一位準備去西藏遊曆的青年工人靠在工具案旁托腮苦想,一個大膽的創意呼之欲出;一位複出的老幹部良心未泯追憶故去的妻子,多少心裏話隻能對青草述說;一位狩獵者迎著太陽氣宇軒昂,試圖與獵物進行心靈對話;一位小姑娘心事彷徨,青春的萌動悄悄開啟;還有一對朝氣蓬勃的青年唱響青春戀歌,五線譜表達出兩類情緒的博弈。真沒想到西京這麼認真地創作了這五張插圖,而且他告訴我以後再不會畫插圖了,這幾張應該是封山之作!其實我明白畫插圖很累人的,創作一幅插圖比畫幾張國畫都麻煩呢。
更讓我驚喜的是,他隨後提出你這本書的風格應該統一,裏麵不要用照片了,我來給你畫張肖像吧。於是我端坐在灑滿陽光的辦公室門口,西京東瞅西瞄操起毛筆,約摸半個小時,一幅人物肖像出來了。這應該是我最滿意的一張肖像畫了,形象把握得準,氣質也抓得生動,滿頭的亂發居然也卷曲有致。但那時我隻是個文學青年,對西京題寫的“作家阿瑩”的頭銜有些膽怯,所以這幅肖像本來美編設計是放滿扉頁的,在我的竭力“要求”下僅在書舌上表現出來,僅僅隻有指頭蛋大。
有些蹊蹺的是,後來印刷過程出了個小插曲,那幅肖像怎麼被印刷廠弄丟了。我得知後當然氣惱,好端端的畫稿怎麼會找不見了呢,可那時候能出書多渴望呀,我不敢追究印刷廠,連忙又去找西京想再畫一幅,可再畫那氣韻就怎麼也不如前一幅了,後來我想起印刷廠曾打過那幅肖像畫的小樣,便找出來放大了,西京襯在宣紙下照稿又描了一幅,似乎看上去更加生動了。
隻是那些傾注我心血的書稿出版社後來沒有退,但是也許因為我去印刷廠追索肖像稿的緣故,那幾幅插圖和前後兩幅肖像素描出版社鬼使神差地退給了我,隻是幾幅插圖留下了印刷工人用鋼筆標注的縮板尺寸。其實如果出版社當時不予退還,我也不敢去追討的,如今想想也真是個幸運呢。然而西京後來見到新書,有些不滿意地嘟囔,我給你下那麼大功夫畫的肖像,你就印得這麼小啊!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那本小說集已淹沒在浩瀚的文字海洋裏了,但西京的繪畫卻愈來愈受到收藏界的追捧,價格更是瘋了似的一路飆升。我想起那些素描也會有些價值的,便翻箱倒櫃找出來品味。然而,我捧在手上,忽然有些遺憾地發現,這些畫稿均沒有拓印,這樣許多年後誰知道這是誰畫的呀?
於是我找到西京商議是否補個款拓方印。西京重見自己二十多年前的精細之作,不由地感慨萬端,這些插圖在筆墨和線條的處理上還真有些創新呢,囑我一定要好好保存。但他反複琢磨,認為再題款已沒地方了,可以加拓個小印章,便找了方迷你小印,蓋在畫稿上。我把拓過章的畫稿拿回來,貼到書櫃玻璃上欣賞,覺得這麼多的小片宣紙太淩亂,還是裝裱成冊頁好保存,否則沒準哪天塞到哪個角落就難得見了,豈不是要懊悔久久。
於是,我把這幾頁畫稿交給了裱畫師傅,人家攤開一瞅就讚不絕口,連連說太難得太珍貴了。可是等我把補印的過程沾沾自喜告訴他,老師傅卻連連搖頭喊叫,你補什麼印啊,二十年前正式出版的插圖就沒印章,你現在可好補拓了個印章,等以後別人考究起來前後不一致,這幾幅畫稿不就成假的了嗎?你這真是畫蛇添足啊!
我一聽頭便大了,也覺得老師傅講得有道理,就去找西京商議怎麼補救。可西京淡淡地說,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後補印章的字畫多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