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側過臉看看雪蓮——她還看著天上的雲。對了,母親好像領養過一個女孩,比自己小幾歲,是她嗎?
姐姐,我一直很羨慕你。雪蓮望著天空說。
羨慕我什麼?雅雲心裏淺淺浮出的溫暖消失了,情緒莫名落入恐慌中,是了,羨慕——這是一個養女嫉妒姐姐的陰謀故事。
羨慕你聰明漂亮,羨慕你有才華有氣質,還羨慕你有姐夫這樣的好男人愛著。
這是處於卑微養女環境裏的通常心理。雅雲悄悄為她的話做心理分析。
你今天讀過《絲綢鮮花》了,是嗎?她轉過臉來問她。
是,一個真實的好小說。
你覺得真實?姐姐,你知道嗎,這個小說是你失憶前最後一個作品。我們都覺得你一定預知了什麼?你寫這個小說的時候一定特別悲傷吧,可惜你再也記不得了。
雅雲再一次感到茫然和恐怖,她回憶不出甚至想象不出這個故事由自己手裏誕生的過程,但是她很快接受了這個結論,難怪讀的時候總想哭,原來鎖在小說裏的女主人公就是鎖在記憶裏的自己。但是她善於質疑的大腦再次產生疑惑。如果小說真的是她寫的,那麼這個小說會不會不是預知,而是她經曆過什麼後的記錄,以此來暗示什麼,而他們從中讀出了蛛絲馬跡,現在她想從她這裏求證。
我們誰都讀不懂你的意思,你通過小說到底想要告訴我們什麼?姐夫說,你骨子裏就是不信任他,所以才安排那個結局。
不信任?雅雲很費力地想起早上起床的時候,自己被峰摟在懷裏,那裏溫暖安全。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半透明的黑紗繡花連衣裙,她似乎有點想起來了,是,她是懷疑他,他經常一個人去一個亭子,一去就是幾個小時,被她發現了,她懷疑他和別人的女人有約會,有一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準備抓他們一個現形。
不,不,不是這樣,雅雲耳朵裏藏著的另一個聲音說話了,否定了她的回憶。她好像已經通過私家偵探查出了他背後的那個漂亮女人,她約那個第三者見麵——就在亭子裏,她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準備以原配的身份和作家的高貴氣質壓倒她,讓她不戰而敗,但誰能想到他們倆竟然聯合起來對付她。
姐夫說,你寫這樣一個小說就是想報複他。你驕傲容不得任何人背叛,其實姐姐,姐夫從來都是愛你的,是你多疑了。
報複?雅雲又想起來一點,當她發現丈夫的隱情之後,她沒有像一般女人歇斯底裏地與丈夫爭吵,她迅速地發展了一個情人,那是酒吧認識的一個歌手,有時候也寫寫詩,在雅雲負責的日報副刊上發表過,她要用他來報複丈夫的不忠。回憶畫麵被再次修改,亭子裏的身影轉過頭來,臉部特寫,他不是丈夫,不是第三者,她唇上塗著玫瑰紅,尖細的下巴微微顫抖,克製著某種情緒——是雅雲自己。而她的丈夫似乎已經得知了她的行蹤,正試圖找到證據。那天出門她總感覺背後有人跟著自己,她前進他也前進,她轉彎他也轉彎。
突然一個黑影閃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雅雲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來曆不明、經濟困難的情人?追蹤至此、心懷恨意的丈夫?埋伏此處、流竄作案的搶劫犯?
雅雲身子一顫,重重地從亭子水泥凳子上滑下來。
雪蓮伸手扶她。不不不,雅雲拒絕了。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回憶”都建立在已經不知不覺承認這個“妹妹”的基礎上,她幾乎信了她的話,什麼姐夫啊,什麼不信任啊,什麼報複啊,這些難道不是她誘導自己想象的手法?難道我落入這種境地是咎由自取?他們一定事先預謀好了,要修改她的記憶,並且用這種最聰明的誘導法。
她到底是誰?
這時候,雪蓮的手機響了。恩,我和姐姐在亭子裏,我們在這裏等你。
是誰的電話,雅雲狐疑地問。
是峰,他下了班就過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峰?雅雲重複了一句,不由自主地跟出另一句,他又是誰?
雪蓮隻是看著她笑,不回答她。
雅雲強著,直盯著她看,這個女人是誰?峰是誰?自己確定沒有處在一場被報複的陰謀中,他們倆在利用她的健忘報複她的過去?
雅雲的眼神在無力軟化中,她的疑問變成自言自語,鬥誌與士氣因為某個時間的到來逐漸丟失目標,她不知道自己嘴裏念叨的詞語是什麼意思。天已經有些暗了,遠處的馬路上有了自行車汽車的聲音,都是回家的人。
雪蓮稀裏嘩啦地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瓶礦泉水和幾個小藥罐,倒出幾片,擠開礦泉水瓶蓋,到了點水在杯裏,然後遞到雅雲麵前,像哄孩子絲的說,乖,我們吃藥了。
我不吃,我不吃,雅雲掙紮著甩動兩條胳膊,想把東西打翻。
都是補腦子的藥,乖吃藥片,吃好了睡一覺,明天早上就能認識峰了。雪蓮拉住雅雲的手,把兩個藍色小藥片放到雅雲的手心裏。
雅雲安靜下來,是的,她感到困感到累感到心裏空蕩蕩,眼皮不斷壓下來,天空不可阻擋地要變成黑幕。雪蓮比劃著,示意她把藥片放進嘴巴裏,她聽話地照做了。
她們倆靜靜地坐在亭子裏,尖下巴白皮膚的女人靠著圓下巴小酒窩的女人睡著了。
這是許多日子裏普通的一天,兩個女人說了些幾乎一天隔一天都要說上一遍的話。
男人趕到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兩個女人隱身在樹影裏。他急匆匆地好像剛剛從戰場上逃出來,他心疼地看了一眼睡著的女人,然後他使了一個顏色,另一個女人便配合他,合力把睡著的女人挪到路邊的小汽車裏,把她放躺在後座椅上,並幫她擺了一個舒服的睡姿。
他們順著來時的路,市民廣場、十字路口、學習用品店、右拐、右拐……回家咯。
他們把女人扶進一個擺滿花的房間,放到床上,蓋上一條薄被子。床頭的牆上,掛著他們的結婚照,婚紗禮服一身潔白,新郎新娘嶄新如初地微笑著。然後他們閃身進另一個房間,男人這兩年臃腫起來了,他的臃腫裏有一種自傷自殘的東西,雖然他每天穿得一絲不苟。女人心疼得緊,姐夫,她逗他,希望他高興起來。
他摟住她的腰,嘴唇壓住她的嘴唇,一隻手伸進她的衣服裏。她扭動身子,不嘛。他反應得更激烈了,動作粗暴起來。四十幾歲的男人,日子過得艱難。
晚上十點多鍾,小軒回家了。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初中生,個子挺拔已然快與父親並肩。紅姨!他喊與父親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女人。他已經接受了這個女人,她小父親母親五歲,離過婚,這幾年她參與照顧他母親,每個星期她過來三次,有時住在這裏。在某次兒子對紅姨的羞辱後,父親和兒子進行過一次兩個男人間的對話,父親告訴他,他不能對一個處於失憶昏迷狀態的女人下手做男人的事情,因為他的確愛她。父親的坦誠令兒子感動,正處在青春期的兒子沒有反駁父親。而這個紅姨似乎也挺喜歡父親的,關鍵是她不在乎父親沒有離婚的事實。為了讓母親更好地接受她,他們一起為她安排了一個身份——雅雲的妹妹。
父親沒有說更多,而小軒除了知道自己愛父親母親外,更多的是對他們感到陌生,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需要、他們的鬥爭,他一概不知。
洗漱完,小軒輕輕推開母親房間的門,他定定地站在昏睡的母親麵前。這個漂亮的女人,小時候是他的驕傲,現在因為吃了太多藥,原來的瓜子臉隻剩下了一個小瓜子下巴,臉蛋的其餘部分統統是圓鼓鼓的,像個憨傻的福娃。她飽受失憶的折磨,記憶隻能保留幾個小時,早上糊塗著醒來,下午清醒些,晚上失憶昏睡。她還得了迫害狂想症。醫生說,不出意外的話她的病症會繼續嚴重下去,直到她完全失去記憶、大小便不能自理,並處在對世界的極度恐懼中。小軒常常想到未來自己可能對臥在冰涼屎尿中的瘋狂母親充滿厭惡,他恨自己將要背叛。母親的嘴唇抖動,小軒知道她肯定又在做夢了,不知道她又做了什麼奇怪的夢——那麼些夢大概是無數故事攪碎後的拚盤,是任何可能性的隨意組合——她自己說不清楚,也沒有人能拯救她。父親說,她的幻覺來自於她看了太多犯罪案例和電影,她是想象力極其豐富的女人,擅長虛構。同時也是一個容易被暗示催眠的人,有時隻要給她一個點,她就能想象出一係列的情節甚至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並置身其中把一切當真。而所有她在乎的東西都會變成她潛意識裏新的恐懼來源點。在失憶的狀態下,人的思維依然能按照自己的模式運轉,小軒覺得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當然,這些是父親的說法。
看完母親,小軒輕輕拉上門,母親的身體和她的故事一起隱入密閉的黑暗。
客廳裏,男人和女人頭靠著頭窩在沙發裏,像兩隻偎依在一起的天鵝漂浮在水麵上。小軒把客廳的燈關了,回自己的房間。關門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客廳。電視屏幕快速變化的斑斕色彩下,父親臃腫的剪影和紅姨豐腴的凹凸側影,遙遠而陌生,讓他想起了一個才學會的詞語:浮生。
責任編輯:張豔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