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齊小說二題(3 / 3)

我打了個電話到我家,是我媽接的,我媽一聽是我的聲音就哭了,她哭著說,你這一天都到哪兒去了!我跟你爸都急了一天!你怎麼能這樣呢?你爸昨天說的也是氣話啊,他真的會不要你這個兒子嗎?我剛才聽見他在被窩裏哭了,真的,他是你爸啊!他怎麼會真的不要你了呢?

我想起了曾經我的某次離家出走,那天早上我正在衛生間大便,突然衛生間的門被人從外麵猛踢,外麵有人吼道,你給我滾出來!你他媽快給我滾出來!是我爸的聲音。我匆匆地擦了屁股,匆匆地係好褲子,剛把門打開,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看到了他手中拿著的試卷,是我那張考了三十六分的數學試卷,我本來打算用紅筆把分數改了再拿給他看,真不幸,被他發現了。然後他又甩了我很重的幾巴掌。我氣極了,跑到大門口,摔門而出,咚咚咚地跑下了樓,我聽見我爸在後麵大聲地說,你有種就別給我回這個家!然後我就在池州城裏失落地走著,走得累了,我就在一座公園的人工湖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已經是中午了,我的肚子有點餓,我想買點東西吃,但摸了摸口袋,一分錢都沒。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有點犯困。於是我就在那張長椅上躺了下來,在長椅上睡了一覺。醒來之後,我又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突然,我發現我的媽媽在湖的對麵走著,在四處張望,看上去很著急,我有種衝動,想喊住我媽,但是我忍住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越走越遠。等她消失在了我的視野裏,我站起身,又開始四處地走了。早飯沒吃,中飯沒吃,我已經很餓了,再加上走路走得比較多,我又餓又累。我有點想家了,想我的那張床,還想到了我媽今天早上似乎買了肉,她說要做紅燒肉。我不由自主地就往家的方向走,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意識到,就快到家了,於是我停住了腳步,我蹲在路邊,我想我是在等待著什麼。終於,我看見我媽了,她也看見我了,她見到我,眼睛就紅了,她隻是說了聲,走吧。我就跟著她回家了。

我想起那次離家出走,忍不住哭了。我說,媽,你別哭,你哭我都要哭了。

你知道哭就好!你真夠狠心的,你不知道你媽很擔心嗎?你是我的兒子啊。

我知道,你別哭了。

我的眼淚已經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了。我跟我媽說了我今晚去嚴杭家補課,我媽答應了,她說,去吧,好好補課,明天中午可一定要回來,你再也不要犯渾了。

到了嚴杭家,他搬出了家裏櫃子裏的兩箱啤酒。他要跟我喝酒。

高三可真他媽煩啊,操!咱們來喝喝酒,解解愁!他說。

是啊,你最近考得怎麼樣?

他瞪大了眼睛對我看著,似乎對我這個問題感到很驚訝,他說,第三名,你不是知道嗎?

哦,哦,對,對。

你要加油啊,你再這麼下去,大學都不一定能考上。

他又拿出冰箱裏的鹹菜,開始邊就著鹹菜邊跟我喝酒了。他一邊跟我喝,一邊竟然跟我說其實他最近失戀了,跟他女朋友分手了。我很疑惑,他的戀人不是我嗎?我們分手了嗎?他說有天晚上他發現他的女友和一個男的在學校操場角落裏的一棵樹邊親熱,他當眾就把那男的打了一頓,男的後來抱頭鼠竄,男的逃了後,他發現他的女友在旁邊抽泣,他踢了他女友一腳,說,你哭你媽逼啊!應該哭的是我!我操你媽!以後你跟我再沒任何關係,你去跟別的男人搞吧!搞死你這個賤貨!

她真是一賤貨啊!他捶著桌子流著淚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隻是一直在聽他說,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戀人怎麼會從我變成了一個跟別的男的搞在一起的女的。我又使勁地掐了掐自己,我周圍的一切還是沒有變,坐在我對麵的嚴杭還在邊哭邊罵。

那天我喝得不多,每次跟嚴杭碰杯,他都會把一杯全喝掉,而我隻喝大約其中的三分之一。那天我們一共喝了十五瓶,大部分都是嚴杭喝掉的。他醉了。第十五瓶被喝掉後,他還想再喝,但被我阻止住了,我說,你醉得很厲害了,明天還要上課,我們應該睡覺了。他醉醺醺地說,好,好,聽你的,上課,上課要緊。

我把他扶到了床上坐著,給他脫去了襯衫,然後扶他躺下,給他蓋上被子。我說,好好睡一覺吧。然後我也脫去衣服,鑽進了被子裏。睡到半夜,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是從嚴杭背後抱著他睡的,我聞著他的體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忍不住親了他的脖頸。這一親把我的欲望給完全調動了起來,我勃起了,我的手開始不安分了,從嚴杭的胸口一直撫摸到他的陰莖上,我握住了他的陰莖,我給他打飛機。突然,他推開我正在給他打飛機的右手,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在不完全的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對我看著,我也對他看著,天呐,我看到的不是嚴杭,而是張小東,我驚呆了,怎麼會是張小東呢,我不是在嚴杭家嗎?我看了看四周,這是張小東的家,沒錯,我經常去張小東家玩,我很熟悉他的家,這就是他的家。我們對視了大約有十秒鍾,張小東(?)說,你有病吧?然後他去隔壁的房間睡了。

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想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在想,是不是時空錯亂了?想著想著,大腦感到了疲勞,我睡著了。

馬桶又被堵啦!

這個尖利的聲音把我吵醒了,我覺得這個聲音好熟悉,我迷迷糊糊地下床穿好衣服,打開房門,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女人,我睜大眼睛定睛一看,居然是我媽。

咦,你怎麼回來了?你回家怎麼不跟我和你爸說一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媽一臉驚訝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

你這孩子,不會是傻了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行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你趕緊刷刷牙洗洗臉,等下吃早飯了。

我回頭看了看我後麵的房間,是我的房間,而不是張小東的房間,更不是嚴杭的房間。是我的房間!

我走到洗臉池旁,有個高大的身體在刷牙,他轉過臉來對我望了一眼,他是我爸,他麵無表情地說,回來啦?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刷好牙洗好臉,我們全家坐在飯桌邊開始吃早飯。

搞馬桶的呆會就來。媽媽說。

搞馬桶的可賺了我家不少錢啊。爸爸笑著說。

你還好意思說,不都是你,每次大便過後紙不往紙簍裏扔,偏要扔進馬桶。

嘿嘿,記性不好,五十多了,老了,記性不好。

我不也小五十了?我記性怎麼就比你好?

你是女的,女的細心點。

你呀,你是送錢給搞馬桶的。

我看著爸爸的頭發,比上次見到他時,白頭發明顯地增多了。

你們宿舍還有幾個人沒找到工作?我媽問我。

就隻有我一個了。

就隻有你了?你看你,怎麼搞哦。

我也不知道。

你看你要嘴沒嘴,要證書沒證書,你怎麼能找得到?我以前就讓你多考一些證書,你連英語四級都沒通過,你找工作當然難啦。

我吃完了,離開了飯桌,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困,就走到我的房間裏,關上房門,又躺到了床上。我聽見我媽還在客廳跟我爸說著關於我的未知的工作的話。我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我剛要睡著,就聽見我媽的聲音,你不去上課?

上課?我不是從合肥回來了嗎?我掀開蒙在頭上的被子問。

合肥?你什麼時候去合肥了?

我在合肥上大學的啊。

我媽走上前來,摸了摸我的頭,說,沒發燒啊,你做夢做得還沒醒過來吧?你現在是在複讀啊,大學的門都還沒跨進去呢。

怎麼可能?我們剛才還在談論關於我工作的事啊,我都在找工作了啊。

我媽扭過頭,大聲朝外麵喊,知煥(我爸的名字),知煥,你看小立(我的小名)是怎麼搞的,他盡說胡話了!

我爸聞聲走了過來,他說,什麼?怎麼回事?

他說他在合肥上大學的,現在都已經找工作了。我媽說。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他是在糊弄你啊,他的心思我還不了解?他從小不就這樣嗎?總喜歡用一些鬼話來糊弄我們,有好幾次我竟然都被他糊弄成功了,我現在不會再相信他的鬼話了。

我媽一個巴掌扇在我的臉上,厲聲喝道,你怎麼總是不學好!總是這樣騙你爸媽!說完,她嗚嗚地哭了。

我爸掀起我的被子,踢著我的床說,你他媽的還不給我去上課?!

我忍住委屈,背上書包,書包很重,穿好鞋,出門,然後我關好門,站在家門口。上課?去哪兒上課?我媽剛才說我在複讀,我怎麼會還在複讀?這真是天方夜譚。我都上大學了,我自己還不知道?從昨天開始,我就如同踏入夢境,但我又掙脫不掉。但這不是夢,它會是什麼呢?老天啊,你是在玩我吧?

我複讀過的班級也是在貴風中學裏。我走到貴風中學門口,門衛攔住了我,他說,你遲到了。然後他從傳達室的桌子上拿過來一個本子,遞給我說,你在上麵寫上你是哪個班級的叫什麼名字。然後我就在上麵寫了。我問,可以走了吧?他說,可以了。但我剛跨進校門一步,他又把我叫了回來。

我看你褲子口袋裏有香煙盒啊。他說。

這有什麼問題嗎?我說。

學校裏是不允許攜帶煙酒的。

哦,那我應該怎麼辦?

你把它掏出來,然後給我。

於是我就把那盒香煙掏出來給了他。

走吧。他揮揮手說。

我走了幾步路,回頭向他看了看,他正從我的煙盒裏掏出一根香煙,點上,然後表情愜意地吸了一口。

我複讀的教室和我高三的教室在同一條走廊的同一邊,去往我複讀的教室,就得路過我高三的教室。我往我高三的教室裏麵看了看,裏麵的人全不是我昨晚見到的那些人,也就是說,全不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學了。我走到複讀班的教室門口,門邊坐著是我以前複讀班的數學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老師看見我,小聲地說,快進來吧,這節課考試,你來得太晚了。我進去了,又在講台邊茫然地站住了。老師小聲地催促道,快點啊,快點啊,快去你的座位啊。同學們似乎都聽到了老師的聲音,都抬起頭對我看著。我緊張地用眼睛往下麵搜索座位,我看到有一張桌子後的兩個座位都是空的,也隻有這張桌子後麵有空位了,我想,其中之一大概就是我的座位吧。我走了過去,擇其一坐了下去。我看著眼前擺放在桌上的數學試卷,有點膽怯,我試著做第一題,還好,第一題比較簡單,我答出來了。第二題,第三題,我也都答出來了。但到了第四題,我做著做著,頭就開始疼了,最後頭腦裏一片亂麻。我無奈地擱下筆,伏在了桌上。

突然,手背上感覺癢癢的,我被這癢撩醒了,睜眼一看,是一隻小甲蟲在我手背上爬。我將它掃了下去,然後閉上眼睛繼續睡,卻怎麼睡也睡不著。我雙手支著腦袋,望著數學試卷發呆。我突然意識到,我旁邊的位子還是空的,這人還沒來。我想起了嚴杭,想起我昨晚跟他坐在一起。我有點失落。我想起以前在複讀的時候,我就老想他,真想跑到南京去見他一麵。我也確實去南京看過他,就一次,但這一次他對我的態度非常冷淡。我讓他去車站接我。他說,你自己來我學校吧,我學習比較忙,學校事情比較多。我信以為真,盡管心裏不免有些失落,但我想著即將就能見到他,心裏還是挺高興的。我興高采烈地到了南京,麵對的卻是一副毫無熱情寒氣襲人的臉。我在他學校的門口等著他來接我,我思索著見到他的第一麵我要說什麼,但見到他那張冰冷的臉,我就什麼也不想說了,他倒是說了一句,真累。為了讓氣氛不至於太冷,在他那張冰冷的臉前,我還是笑嘻嘻的。在那兒住了兩天,我注意到,他跟他同學說話時總是露出笑臉,但是跟我說話時,他幾乎沒笑過,即使笑,也顯得十分勉強。他沒有趕我走,但我從他的臉上就讀出了“逐客令”這三個字,我很自覺地在那兒呆了兩天就離開了(我本來打算呆一個星期)。在回去的汽車上,我哭了。回去以後,我比以前更加鬱悶,簡直到了一蹶不振的地步。剛回來那會兒,有點後悔呆了兩天就回來。對他的思念貫穿在我整個該死的無聊的灰暗的複讀日子裏,直到上了大學,生活環境的較大改觀,才把我的思念給漸漸壓抑、淡化了下去。

正在想著他時,突然,教室裏的光亮暗了下來,我抬頭望前麵,是一個人站在教室門口,擋住了外麵的光線。我仔細地看了看那人,竟然是嚴杭。我聽見老師小聲地對他說,進去吧,你不想好了吧?來這麼晚。他沒做聲,兀自走到我旁邊的座位邊,坐了下去。他看都沒看我一眼。

嚴杭。我望著他,叫了他一聲。

他轉過腦袋,看著我問,幹什麼?

你怎麼在這裏?

廢話,我複讀啊。

可是,你不是在南京讀大學嗎?

我退學回來複讀了。

為什麼退學呢?

因為…反正是有原因的。

能跟我說說嗎?

因為這裏有我喜歡的人。

是誰呢?我真希望他說的是我。

可是你是誰?他皺著眉頭說,你管這麼多幹嘛?

於是我就不再說話了。一直到放學,他都沒再看我一眼,我倒是老看他,希望他看一看我,但是他的頭簡直就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樣,從不偏轉。我也不知道能跟他說什麼。

放學以後,我往家走,跟嚴杭走的是一條路。他在我前麵走,腦袋還是那樣,毫不偏轉。走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叫住了他,喂,嚴杭,一起吧。他駐足,回頭看了看我,說,你等我一下,然後走進了街邊的一家超市裏。我就在超市門口等著他。等了半天,他還沒有出來,我就走進去四處找了找,沒有找到。我在超市門口向兩邊望了望,沒有。我又回到超市裏找了一遍,角角落落都找了,但還是沒有找到。我在超市門口又等了十幾分鍾,還是不見他回來。真奇怪,他明明是進了超市,我一直是站在這門口,也沒見他出來,他怎麼就不見了呢?真奇怪。我不舍地朝超市裏望了望,然後就獨自一人往家走了。

我確定我走的路是對的,確實是通往我家的,但是每到快到我家的地方再往前走,卻又怎麼也看不見我家。我找不到我的家了。媽的!我的家在哪兒呢?我站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我記憶中是這樣的)站著,不知所措地望著四周。突然,我發現我腳下有個東西,很小,我撿起來一看,是我曾經用硬紙殼做的飾品,是我小時候的家,是簡陋的平房。“平房”上落滿了灰塵。我吹掉了一些布在上麵的灰塵,端詳了一下它:窗戶破了(我故意做成這樣的,窗戶的玻璃我是用透明的塑料板做的),但通過窗戶可以看到,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橘黃色的燈(我用橘黃色的小珠子做的),我仿佛看見它在發光,我感到很溫暖。

我將“平房”放進了上衣口袋裏,繼續往家的方向走,但是,很遺憾,我看到的不是我的家,而是我的大學。在這篇小說的開始,我說過,我不願意出校門,但這下,我很不願意進校門。但我在心裏做出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我不會再在學校呆下去了,我要離開,無論去哪兒。

我走了進去。來到自己的寢室,寢室裏像缺了氧氣一樣,讓我的呼吸變得有點困難。我迅速將有用的書、自己會繼續穿的衣服,以及其他的一些我認為還有用處的東西塞進了大行李箱,認真地將寢室環顧了一遍,最後,我的目光在我的床位上停留了大約一分鍾。

我鎖上了寢室的門。

責任編輯:宋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