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盡頭是一堵牆,牆上有個圖案:一個上大下小的多邊形被一個圓包圍著,有點像撒旦的符號。馬克覺得那個圖案似曾相識。他下意識把手貼在上麵,牆裂成兩半,露出裏麵廣闊的空間。
一群人正在輝煌燈火中談笑風生。他們全都穿著禮服,手中托著酒杯,名表、鑽石項鏈交相輝映。這兒怎麼看都像是上流酒會。盡管馬克還握著槍,但他們似乎誰也沒有看見他。馬克茫然地掠過他們的臉,疑心這是夢境。
終於,有人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特別來賓到了。”
於是,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情景出現了。
人們停止談話,停下吃喝,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馬克。人們的眼裏有困惑,但也有敬意,敬意多於困惑。當馬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人們紛紛退到他兩側,讓出一條道。
一個人從另一頭迎向馬克,儼然是這兒的主人。
“多馬·特裏。不,你是獵皮人。”馬克喊道,同時用槍瞄準那個人。
藏在黝黑皮膚下的那個家夥發出朗朗笑聲,搖搖頭,說:“獵皮人,那是你對我的稱呼嗎?哈,真有趣。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你現在作為這兒的客人,就應當遵守這兒的禮節。我要求你尊稱我為——穆勒,我的名字在這個星球上是這麼說的。另外,放下你的槍。”
他說‘這個星球’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是外星人嗎?馬克想道。可是他不願暴露自己的恐懼,他厲聲說:“我壓根就沒打算當客人,我也不打算叫你的名字。你這個混蛋,快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殺死我父親?”
“你的問題還挺多的,不過我很高興為你解答。請你喝下一杯美酒,然後我一一為你道來。”
一個女人托著盤子向馬克走來。因為她背著光加上酒杯的反光,馬克一開始完全看不清她的臉。
“請享用,先生。”女人柔聲說。
馬克聽到她的聲音,渾身一顫。他端起杯子,酒光中,他辨認出一雙熟悉的藍眼睛。
“愛麗絲,怎麼是你?”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愕。
愛麗絲笑吟吟地看著他,仍然恭敬地說:“請享用。”
馬克隻好端起酒杯,不動聲色地聞了聞。
“你一定很好奇她為什麼在這裏,很簡單,因為她是我們中的一員。我派她接近你,就是為了邀請你來,讓你初步認識我們這個組織。沒錯,我們是一個組織,正如你的父親在多年前創立的那個。”獵皮人說道。
“白鴿會?”
“聰明,但是我現在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忍不住惡心。當然,你的父親初衷是好的。那時候我們初來乍到,需要了解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需要獲取大量的信息。你父親馬上混入了這個新世界,他招募了許多本地人,成立了白鴿會。這些人都是情報工作人員,能夠茯取各行各界的信息。他們把信息給我們,而你的父親則負責向他們提供報酬。不得不承認,一開始他們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我們很快適應了這裏,並且滲透進了社會,我們的人潛藏於世界的各個角落。不過,這個組織的弊端也慢慢開始顯現了。我覺得這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應歸於你的父親。他被這裏的生活腐蝕了,簡直像忘了我們的初衷。他竟然想完全融入社會,徹底過上這個星球的生活。因為他的放縱和疏忽,他底下那些人開始了解到我們這些異族人的存在。我們不能再讓他們知道更多了,而且,我們自己的情報網也建立,我讓你父親解散了他們。不過,你父親卻不願回到我們當中。後來,他居然和這個星球的女人結合,生下了你。我覺得他瘋了,要不就是中了這個星球的某種病毒。”
“不許你侮辱他。他為什麼要為你們工作?”馬克吼道。
獵皮人笑了起來,其他的男男女女也發出了輕狂的笑聲。
“因為他也是我們的一員。”獵皮人一字一頓地說。
“你胡說!”
獵皮人凝視著馬克,像是在做決定。過了一會兒,他抓住自己的頭發,往上一提,他的皮膚就從頭到腳脫離了身體。他提著那具皮膚快就像提著一件衣服。沒有皮膚的他樣貌極為駭人,他全身呈乳白色,身軀構造倒是和人類無異,但更為纖細。在他臉上,眼睛、鼻子和嘴相應的位置則是幾個小孔。
這人形的生物說:“這是我的本體。我們這個種族是天生沒有皮膚的。如你所見,我們本身相當柔弱。不過,我們有一項天斌,它讓我們成為強者,那就是——偽裝。我們可以獵取其他生物的皮膚,披上它們的皮膚,就可以偽裝成它們。但是,皮膚是有使用期限的,一旦它們老化,我們的身體就會排斥它們。在這個星球上呢,人類的皮膚頂多隻能用上十年。我說到這裏,你應該想起了什麼吧。比如說,你父親整容的事。”
馬克仿佛被雷克擊中了一樣,渾身一顫,他的腦中閃現了一個童年記憶的片段。
馬克剛從床上醒來,他跑到樓下。爸爸正在收拾東西,背對著馬克。
“馬克,我的寶貝,早啊!”爸爸親昵地說。
“爸爸,早。”
爸爸回過頭,但馬克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因為那個發出爸爸聲音的人長著另外一張臉。
後來,媽媽用了很多時間,才向馬克解釋清“整容”這個詞的意義。她說,爸爸整容了。
爸爸說謊,他不是整容,而是換了一張皮膚。
獵皮人的話打斷了馬克的思緒:“你的父親打算像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可是他說到底還是個叛徒,我們不能容忍叛徒。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在找他。我們終於找到他了,我們殺了他,而且根據他提供的名單,我們找到了他那些老同事們。”
“你殺了他們。不過,你們當時卻沒發現我。”
“不,你的存在在我們的預料中。你的父親臨死前和我們達成協議,他交出名單,我們放過你。但我們根本沒打算遵守協議,我們放過你,隻是因為時機還沒成熟罷了。現在,時機打了。過了今晚,你就滿二十歲了。而二十歲,在我們這個種族裏意味成年,意味著必須由自己去獵取第一張皮。你是個混血兒,你是獨一無二,你一出生就有了皮。我很好奇你成年後又會是什麼樣子。”
“你是獨一無二的。”馬克腦中響起父親那句話。
他覺得一陣奇癢,低頭一看,手掌、臂上的皮正成片地脫離身體。他抓了抓手臂,一片皮便剝落了,皮下的肌肉呈現出詭異的乳白色。他的臉也開始癢了,不過他不敢去抓。他舉起槍,槍口勉強對準獵皮人,卻發覺自己沒有毅力扣下扳機。
“該死。你們在說謊。”他朝人們喊道。以前,他以為隻要殺死獵皮人,他們便會消失。
這時,他以為他們隻是一種幻覺。因為他們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一會在空中,一會兒落定,像電視機故障時接收到的那種搖擺不定的人形影像。
“已經開始了嗎?”獵皮人狂喜道。
馬克手中的酒杯摔落在地,化為四濺的晶體。連這個過程在馬克看來也變得虛幻,在他看來,玻璃碎開的景象慢得像經過了鏡頭處理。人們的身影愈發模糊。他們朝馬克聚攏過來,粗重的呼吸清晰無比。他們不約而同地扯下身上的皮,高高舉起,歡呼著,就像野人在炫耀戰利品。
“讓我們拭目以待吧。馬克,你是獨一無二的。”為首的說道。
馬克此時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甚至沒有力氣再思考。他慢慢癱軟下去,腦中最後僅存的念頭是——我不想變成剝人皮的怪物。但他感到全身皮膚已經不複存在。
一股冰涼的液體衝刷過馬克的皮膚,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仰望的是天空,並且是一片陽光穿過雲彩的天空。
“馬克,馬克。”
彼得斯拿著一瓶水,一臉倦容,他說:“謝天謝地,你可算醒過來了。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昨晚?這是哪兒?”馬克活動著脖子。他發現旁邊是一個垃圾桶,忍不住吐了幾口唾沫。
“聖蓋博呀,我昨晚跟蹤你到這裏,你就不見了。我今天早上又過了巡視一下,沒想到在這裏發現了你。你究竟去了哪?”
“哪?哪?”馬克喃喃地說。
馬克暼見對麵街上巨大的廣告屏,因為反光,它看起來就像一麵鏡子。馬克想起了什麼,拿出手機,對著自己的臉。可是,那張臉照在鏡麵上,並沒有什麼異樣。
在彼得斯的再三要求,他們又去了那家中國餐館。可是,在那個包間裏,他們既沒有找到馬克所說的書架,也沒有發現密室。彼得斯懷疑馬克在欺騙他。他們不歡而散。
馬克回到了出租屋。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他最迫切想做的隻是洗個澡,好讓清醒一點——一夜之間,他對整個世界的認識已經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甚至想,如果當初哀悼了父親後便不再進行這場追蹤就好了。
在浴室升騰而起的霧氣中,馬克圍上浴巾。他麵對著落地鏡打量著自己,想找出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可是,他的皮膚依舊如以往一樣,煥發出年輕人的光澤,沒有異於平時的地方。
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又閃出那句話——你是獨一無二的。
這句話像一句咒語。馬克發現鏡中的自己變成了父親的模樣。他萬分驚訝,但為了確定,他又在腦中描摹著彼得斯的樣貌。他的皮膚拉伸緊縮——他又變成彼得斯的模樣。
這就是獵皮人所說的變化嗎?
馬克聽見鏡中的彼得斯說:“你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