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禾原上柳色青(3 / 3)

1954年春節,柳青請他和王家斌到家裏過了大年,說村上家族衝突、生兒育女、家長裏短、喜怒哀樂的故事,一直說到深更半夜。柳青愛說愛問,每一件事情的情節、細節,都從根根問到梢梢,為人物的命運時而忍不住大笑,時而暗自落淚。他從不用本子記,說過的事他記得非常清楚。

董廷枝記得,食堂化時,柳青的陝北吳堡老家常來老鄉,糧不夠吃。他說,你是給咱們農民寫書的,費腦子,不吃飽咋能把書寫好?要不把救濟糧給你弄200斤。柳青一愣,不能要,絕對不能要,你怎麼能這麼辦?娃們拾野菜吃怕啥,農民吃啥咱吃啥。

柳青住在皇甫村多年,外欠人不少債務,包括安家時修破廟,用了出版社預支的稿費,還借人家500元。他弟弟從老家來,柳青不給回去的盤纏,說,你咋來的咋回去。人活在世上,是創造財富的,有本事給國家做些貢獻,沒本事也得自己把自己顧住,要麼活個啥意思?

在農村,柳青過著最簡樸、最普通的生活。手杖斷了,用一根鐵絲穿連上繼續使用。他的小帽頭戴了10多年,頂上和邊邊都磨破了,背心、褲衩、襯衣、襯褲沒有一件是新的。20多年間,他沒有手表,隨身攜帶著小座鍾。好多人都勸他買塊手表,用起來方便,他指指小座鍾,詼諧地說,它還沒有盡完義務呢!

《創業史》出版後,柳青對董廷枝說,我想用稿費給鄉上辦一座衛生院,這事不準任何人知道。他把支票給了董廷枝,計15600元。

董廷枝說,能成。他太了解柳青的德行了,雖然有人罵他是摳門兒的“雞sā”,卻大公無私,有人格,是個大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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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幾個人在神禾原畔上轉悠。柳青對董廷枝說:“老董,你是當地人,死了埋在這兒。我的老家在陝北,回不去了,死了也想埋在這神禾原上,活著在一塊兒做事,死了也在一塊兒。還有王家斌,還有老孟。這兒地勢高,能看見蛤蟆灘,好地方。”

柳青死後,光光的啥都沒留下,就留下一部《創業史》。他的骨灰一半放在北京八寶山,一半埋在了這裏。董廷枝和王家斌幾個人在他墳上栽了14棵樹,是說柳青在這兒生活過14個年頭。

1997年6月13日,王家斌去世了,他與柳青竟然是同一個忌日,令人驚奇。一個作家與一個農民;一個寫文章,一個種地;二人卻有如此兄弟般的情義,有著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生死之交,冥冥之中,讓人浩歎這其中的秘密。

多年後,一個柳枝發芽的時節,春陽溫煦,我在麵朝終南山和蛤蟆灘的神禾原上蹀躞,尋謁柳青墓。

借問柳青“在阿達”,村童遙指“在吾達”。有說一千米,有說一二百米。終於,在一個紅磚圍牆的背巷麵南的鐵柵欄門外,望見了柳青墓。柳青青,風飄飄,是那位寫過《創業史》的作家的靈魂在這方圓遊蕩嗎?

墓園紅磚牆下的小路折向柵欄門,前麵是一片泛青的麥田。原下是迷蒙的河川田疇,再遠處是淡灰色的終南山脈。柳青筆下那麼傾盡心血與詩情描摹過的美麗富饒的土地,就在眼前又一度蘇醒。

我回望了一下暖意中柳絲拂動的墓園,心想,人民作家柳青,一定透過他那圓圓的黑邊眼鏡,用深邃、警覺而憂鬱中飽含希望的目光,窺見了這多年後生生不息的新風景。

深入生活,紮根人民,柳青留下的《創業史》是一筆珍貴的精神財富。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見的每條細小的波紋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皺折。

“父老心中根千尺,春風到處說柳青。”眼下的中國鄉村文化正處於一種多元並存的樣態,現實生活豐富而斑駁。當年柳青寫《創業史》的地方,有著過往的追憶,聽得到泥土對新一代作家的深情呼喚……

(責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