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你說什麼？”沐雲雙手環抱在胸前，低頭看著女孩。
“請你把我銷毀。”
女孩又說了一遍。她抬起頭，抱著膝蓋，從蘇生的外套底下露出一雙光潔的小腿。沐雲努力把目光從女孩像花瓣一樣粉嫩的腳趾頭上收回來。
“為什麼？”沐雲皺起眉頭，“你的主人已經死了，如果你沒打算為他報仇的話，我們似乎也沒有必要銷毀你吧？”
女孩搖了搖頭，“主人沒有命令我為他報仇，我們也無法為主人報仇。根據我們的契約，沒有主人的銳族是不能出現在這片大陸上的。失去主人的銳族應該被立刻銷毀。”
“我的主人死了，根據契約，我應該立刻自毀。”女孩說，“但是我的身體遭到了很嚴重的破壞，我設想了很多方式，都無法達到完全自毀的目標。因此隻能借助你的手來完成這個最後的任務了。”
“你的契約？”沐雲想起李靖給他的那個尾戒，“你說的是這個嗎？”
女孩從沐雲的手中接過那個尾戒，按下指環上的某個部位，那塊偽裝成寶石的晶片彈出了一些信息。沐雲看到女孩的頭像，旋轉的三維影像展示桌女孩的各個部位與功能，還有下麵標注的女孩的名字。
“你叫雪女？”沐雲看著女孩像雪一樣白的雙腿，想到從她體內散發出來的如霜凍般的寒意，不禁撓了撓腦袋，“真是一個好名字。”
“謝謝。”女孩平靜地說，她把那個尾戒還給沐雲，“這就是我的契約，你隻要旋轉戒麵，把它反過來按入指環的缺口就能銷毀我了。”
女孩抬頭看著沐雲，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沐雲覺得那雙有著紅色瞳孔的眼睛裏充滿了悲傷。他看著女孩，直到她低下頭去，抱緊自己的小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垂下的發絲擋住了那雙眼睛。
“請你銷毀我。”女孩小聲說道，“拜托了。我沒有能力自毀，如果你把我扔在這裏，我的能量還有很久才會耗盡。我不想一個人被扔在這裏……”
女孩把頭埋在膝蓋之間。
她的程序一定出現了故障，她心想。她的設定程序裏應該沒有害怕與孤獨這些情緒，銳族也不需要眼淚。但是她感到眼眶裏有些濕潤的液體正在湧出來。她感到丟臉。她過去不知道自己的擬真係統中會產生這樣的東西。她想自己一定是損壞得非常嚴重了，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誤。眼前的這個人類不是她的主人，不會因為她的錯誤而懲罰她。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非常害怕他看到自己這樣丟人的樣子。
“這樣啊……”沐雲說著，在手裏轉動著那枚尾戒。
女孩埋著頭，她聽到一聲輕微的脆響。那應該就是銷毀的按鈕被按下去的聲音吧。女孩想著，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她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著自己的記憶被刪除，程序被清空，所有的神經線路被切斷，最後她腦內的微型炸彈會負責摧毀一切晶片，避免她的殘骸被人撿到後泄露主人的信息。
她看到過其他銳族被銷毀的過程，他們就像斷線的木偶般倒下，空洞的眼睛仰望著天空，臉上神色平靜安詳。銳族沒有痛覺，他們不會感到任何疼痛。
但是女孩卻感到了一絲心痛。
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她心想。她抬起頭，想再看一看他的樣子，盡管她的記憶即刻就會被抹消。但是她仍然想讓他在她的記憶中多停留一會兒，哪怕一秒鍾也好。這個人類多傻呀，女孩心想，盡管知道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人造人，卻還像是對待一個人那樣對待她。這讓她產生了一絲錯覺，仿佛自己真的是個人似的。但她終究隻是一個銳族人造人，一台已經失去存在意義、即將被銷毀的殺戮機器。
我就要忘記你了，你還會記得我嗎？
女孩抬起頭，睜大有著紅色瞳孔的眼睛，仿佛希望把那個人的影像盡量清晰地留在自己的人造視網膜上。她感到很安心，因為他的樣子將是她最後的記憶。
那個人類也在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女孩眨了眨眼睛。
沐雲攤開手。他的手心裏躺著一枚小小的，斷成兩半的晶片。
“你的契約已經銷毀了。”他對女孩說，“你自由了。”他看到女孩的眼睛裏露出困惑的神色。
“自由？”她小聲地重複著。
“意思就是說，現在你想幹嗎就幹嗎，想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就跳舞，想喝酒的話我們那兒也有，總之你不幹殺人放火的事，就沒有人會來銷毀你，你也不用老想著自毀了。”沐雲解釋道。
女孩有著紅色瞳孔的眼睛裏流露出某種神情，在沐雲看來，那很像是人類看著一個大傻子的眼神。
“那是不可能的。”女孩說，“銳族是沒有自由的。我們因為主人的需求而被製造出來，因為主人的需求而存在。失去了主人，我們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這個嘛……”沐雲撓了撓頭，他不是李靖，忽悠人的大道理張口就來；他也不是沐川，自己腦子裏那些隻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的念頭，沐川卻總是能用精準而美妙的語句表達出來，令人心悅誠服。但是沐雲還是很努力地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存在的意義，這種東西原本就是要靠自己去尋找的吧？
“你看，就拿人類來說，每一個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沒有主人的，既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也不知道有哪裏需要自己，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去哪裏。所以每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都是在慢慢地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有些時候別人會告訴你應該幹什麼，應該去哪裏，但那未必是正確的。但是如果你自己去找的話，總有一天會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真正需要自己的地方在哪裏，到那個時候，就能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了吧。
“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那就像個人一樣，自己去慢慢地尋找吧。”沐雲說著，拉住女孩的手，幫助她從地上站起來，“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自己的主人了。”
“我明白了。”女孩低下頭，“存在的意義，我會按照你說的話去找的。而且，我現在似乎也已經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了。”
“真的嗎？”沐雲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對人說教居然那麼快就收到成果了，心中未免有點飄飄然起來，“想要做什麼就大膽地去做吧！隻要有我能夠幫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力而為！”
“嗯。”女孩抬起頭，用貓一樣的眼睛看著沐雲，“我想要你做我的主人。”
“啊？”沐雲盡管不是人造人，卻有種大腦當機的感覺。這個效果跟自己預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啊！沐雲的內心在呐喊，而且為什麼這個女孩能夠這樣麵不改色地說出“我想要你做我的主人”這種很容易讓人誤解的話來啊！人造人不會臉紅就能隨便調戲人了嗎？最關鍵的是自己為什麼要臉紅啊！感到自己脖子裏都冒出汗來了，沐雲也很想像李靖那樣對自己大吼一聲：能有點出息嗎？
“你的臉很紅。”女孩平靜地指出，“你有什麼不舒服嗎，主人？”
“沒有！天氣有點熱而已，還有不要叫我主人！”沐雲告訴自己要淡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覺得你有點誤解我的話了，所謂存在的意義呢……”
“我已經找到了。”女孩肯定地說，“我想要做的是就是服從你的命令，我想要去的地方就是你的身旁，滿足你的需求，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這跟我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吧！沐雲想要反駁女孩，卻發現她的話似乎沒什麼毛病，自己剛才貌似是挖了一個坑給自己跳啊，沐雲用力地撓了撓頭，“總之，我是不會做你的主人的，你另外找件想做的事去做吧！反正你的能量還有很多，你可以慢慢想，不必急著做決定！”
“你說過，隻要有你能夠幫忙的地方，你一定會盡力而為的。”女孩說。
“不包括這件事！”沐雲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麼不？”女孩問，“你說過你喜歡我。”
沐雲感到自己的汗已經從脖子流到了背上，比起麵對女孩，他發現自己寧可去麵對一頭尨獸。
“小貓小狗我也喜歡，但我也沒打算養啊。”他扭過頭去，避開女孩的視線，硬起心腸回答道。
女孩向前一步，重新站到沐雲的麵前，跟他麵對麵。
“在這片大陸上，沒有主人的銳族是必須被銷毀的。”女孩用那雙貓一樣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沐雲，“如果你不願意做我的主人的話，就請銷毀我吧。”
“你……”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啊！此時此刻，沐雲有一種特別孤立無援的感覺，眼前的女孩正在步步逼近，他扭頭望了一眼遠處的營地。蘇生那小子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李靖這家夥卻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喝著酒吃著烤肉，看著沐雲轉過頭來，還對他揮了揮手，完全沒有要過來救場的意思。
“這樣吧，我可以答應你，暫時冒充一下你的主人，”沐雲把頭發都抓亂了，也隻想出這個緩兵之計，“但是你也要答應我，在你找到自己真正的存在的意義之後……”
“我已經找到了。”女孩說，“我存在的意義就是……”
“停！”沐雲連忙大叫。他不想再聽一遍“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滿足你的需求”這種一聽就很黃很暴力很容易讓人想歪的話了。
“好的，主人。”
“不要叫我主人！”沐雲要抓狂了。就在這個時候，耳麥裏傳來了請求通訊的信號。沐雲連忙敲了敲耳麥，連接上頻道。“沐雲！你小子在哪裏，快來救命啊！”耳麥裏蘇生的叫聲又尖又銳，都快要穿透耳膜了，但在沐雲聽起來卻跟救命的仙樂一樣動聽。
“蘇生？”沐雲對女孩做了一個“有事”的手勢，趕緊掉頭走開兩步，站得離女孩遠遠的，“你在哪裏？出什麼事了？要救誰的命？”
“廢話！當然是救你爺爺我的命！”蘇生沒好氣地叫道，“發現黑風玄甲的那個地下戰場你還記得嗎？你爺爺我被困在那裏了！”
“你沒事跑去哪裏幹嗎？”沐雲還有些沒回過神來，他離開營地的時候，蘇生還在篝火旁想方設法偷酒喝呢，怎麼突然就一個人跑去了那個鬼地方。想到蘇生對女孩獻殷勤的那狗腿樣，沐雲不免有點懷疑這是不是蘇生想出來的調虎離山計，把自己給支開好找機會跟女孩獨處。
“對了，你一個人來就行了，千萬別把老板叫過來！”蘇生又急急地說道，“我是偷偷溜出來的，要是老板知道我惹麻煩了，他是真的會揍人的！”
蘇生這麼一說，沐雲就更加懷疑了。但蘇生語氣中的急切卻又不似假裝。沐雲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掉頭向戰甲西風走去。
“我盡快趕到。”他簡短地說道，攀上機甲的駕駛艙。
“那麼晚了還打算出去兜風？”耳麥裏又是一響，這回卻是李靖的聲音。顯然營地那邊李靖也看到了戰甲西風正在啟動的動靜。
“我去周圍巡視一下。”沐雲有些心虛地回答。他原本就想伺機查探李靖到底對他隱瞞了黑風玄甲裏的什麼秘密，這發現黑風玄甲的古戰場說不定就有線索，蘇生讓他不要叫上李靖，倒是正中他的下懷。隻是以李靖的精明，沐雲不覺得這麼簡單的借口就能輕鬆蒙混過關，不禁有些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