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騎士打開黑風玄甲走了出來，人們被他醜陋的麵容嚇得魂不附體，紛紛給他讓開道路。他穿過人群，一直走進了巨龍的肚子裏，抱出了一具披著婚紗的骷髏，骷髏頭上長著長長的海草，脖子上掛著一串寶石項鏈，正是黃泉騎士當年送給他那未婚妻的信物。”
那名白馬軍營裏的獨腳老兵說完屠龍騎士黃泉的故事之後，喝著燒酒低低哼唱起來。沐雲還記得西北大漠的星空和篝火旁那蒼涼的歌聲：一劍破蒼莽，怒海狂濤任我行；春秋十載征人歸，白骨新娘，天涯朝暮……那個時候他還不懂得春秋十載的孤冷，聽著那歌聲，想象著自己從沒見過的大海狂濤，那一劍破蒼莽的英雄氣概，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就仿佛那一口偷喝的燒刀子一直燒到了他的胸膛裏……
如今仰望著這座威風凜凜的黑風玄甲的雕塑，沐雲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白馬軍營中那獨腳老兵在篝火旁吟唱的歌謠，一股熱血沸騰的感覺再次油然而生，卻聽到耳邊傳來李靖那漫不經心的聲音，似乎正在跟蘇生解釋那屠龍騎士黃泉的傳說，“……所以呢，當時這位黃泉騎士一劍破開惡龍的肚子，很有可能找的不是他未婚妻的遺骨，而是那價值連城的紫晶……”
這個家夥，還真是會破壞氣氛啊……沐雲翻了個白眼。他早已不再是西北荒漠中那個喜歡坐在篝火旁聽老兵們談天說地的孩子了，自然也知道傳說終究隻是傳說，那些流傳在人們口中的關於騎士英勇作戰保護弱小的故事，與其說曆史上真的存在過這樣的英雄，倒不如說是人們內心對於這樣的英雄人物的向往與渴望吧。
因此那古老的歌謠中不會提到，那些屠龍騎士們所殺死的惡龍，實際上都是體內會結出紫晶的晶獸。若不是沐雲此刻就站在死堡之中，恐怕也不會想到，那位與惡龍有著深仇大恨的黃泉騎士，卻在地下馴養著他最憎惡的惡龍來采集紫晶……
或許真正的英雄隻存在於傳說中。沐雲仰望著那座巨大的雕像，心裏卻再也找不到剛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他為自己感到可笑，也為那些跟他當年一樣天真地相信那些英雄傳說、並且在那些英雄傳說的激勵下發誓要成為騎士的孩子們感到遺憾：他們恐怕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那些傳說中的騎士都是貴族，若非黃泉騎士是一城之主，有著顯赫的貴族身份，他又如何能擁有像黑風玄甲這樣貴重的戰甲呢？
沐雲曾經擁有過一台四十噸的重機甲，但那是拿白馬城覆滅的厄運換來的。更何況，即使當時他駕駛著戰甲西風，也沒有人願意真正地承認他是一名騎士。像他這樣出身的孩子還有很多，他們聽著各種騎士的英勇傳說長大，渴望著成為故事中的英雄。可等他們長大成人之後，就會意識到成為騎士這個夢想有多不切實際：他們一輩子所掙的錢可能連一塊機甲的腿部護甲都買不起。
沐雲忽然意識到與這尊雕像所代表的黑風玄甲相比，哪怕與他們曾經駕禦過的特種機甲相比，他們現在所駕駛的零式機甲是多麼簡陋。他看了一眼李靖的方向，這個家夥也是一個貴族，盡管他故意表現得像個平民，但這也改變不了他的貴族身份，他是如何適應這一切的呢……沐雲讓自己打住這個念頭。“你覺得這尊雕像為什麼會在這裏？”他盡可能語氣平淡地問道，卻仍然難以將留戀的目光從雕像上收回。
“這可不好說。”李靖輕輕搖了搖頭，戰甲無名回應著他的動作，“這裏的情況太過詭異了。”他沉默了片刻，之前爆破彈引燃的火焰已經漸漸微弱下去，現在隻餘殘火在地麵上燃燒，那座巨大的雕像又漸漸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向蘇生問道：“你剛剛是怎麼發現這尊雕像的？”
“火光。”蘇生說道，“剛才有火光一閃而過，我隻看到這雕像的影子，還以為是個巨人呢，嚇了一跳！”
“這不對勁。”沐雲皺起眉頭，對李靖說道，“既然這黑風玄甲隻是雕像，自然不會移動，更不會發出火光，剛才蘇生看到的火光又是從哪裏來的？”
“看來就算是死人的世界裏，也會有人不甘寂寞啊。”李靖眯起眼睛，環顧著周圍的黑暗，戰甲無名隨著他的動作轉動起來，不僅僅是頭部，還有肩膀上的炮口——
“找到你了！”
伴隨著李靖的喝聲，最後一枚爆破彈從戰甲無名的肩炮之中激射而出，卻是以弧線甩向雕像的身後！隻聽黑暗之中傳來憤怒的嘶鳴，一個巨大的黑影猛地衝出，正是此前從地麵上僥幸落到這地下墳場來的那台鐵蜘蛛！
“有人！”眼尖的蘇生先叫了起來，沐雲也看到了，那台鐵蜘蛛最前麵的一隻螯肢之間，夾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那是一個身穿白甲的清道夫，或許是和鐵蜘蛛一起掉下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身上的炸藥包不見了，或許是被鐵蜘蛛的螯肢給夾斷了，救了他一命，卻也讓他成為了鐵蜘蛛的獵物。
我要救他。沐雲心想。這是一個愚蠢的念頭。他們身上的爆破彈都已經用完了，就連他的熱能軍刀也弄丟了。麵對這樣一頭鐵蜘蛛，他們最好現在掉頭就跑。那個掛在鐵蜘蛛螯肢上的家夥或許早就死了，剛才他點燃的火光可能是想要求救，但現在他隻是毫無生氣地掛在那裏，在空氣中無力地擺動四肢。
控製你的情緒，不要讓你的情緒控製你。就在不久之前李靖對他說過的話又在他的腦海中回響。內心深處他知道李靖是對的，英雄隻存在於傳說之中，沒有人能光憑一腔熱血成就奇跡。
屠龍騎士獵殺惡龍得到紫晶，換取城堡與黑風玄甲，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繼續守衛住海岸線，保護那些沿海的村莊。李靖也以奪取紫晶為此行的第一要務，隻有如此他們才能有錢更換裝備，購買食物，走得更遠。這一切都很現實，這一切都沒有錯，隻是他不喜歡。
或許他永遠也成為不了一名真正的騎士。他飛快地按動控製麵板，卸下背後的金屬背艙，拋給李靖。
或許他的骨子裏還是白馬軍營的篝火旁那個天真到可笑的少年，一口子燒刀子酒和一首英雄悲歌就能讓他熱血沸騰。他眯起眼睛，計算著自己到鐵蜘蛛麵前的衝鋒距離和加速極限。
或許他的心裏永遠都會有一部分是那個在沙漠裏赤著腳沒命奔跑的清道夫，那個時候，有一個騎士在他的身旁跪下身軀，用自己的機甲為他擋下了地雷的爆炸。從那一刻起，那個騎士就在他的心中種下了一個夢想。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放棄那個夢想——
成為真正的騎士，保護所有無法保護自己的人！
如果英雄隻存在於傳說中，那就讓我來改變這個現實吧！
他開始奔跑，衝刺，腿部推進器的功率調整到最大，然後起跳。他還是不擅長近戰，即使他擅長近戰，他也無法赤手空拳地牽製住一架龐大的鐵蜘蛛。地上有許多機甲殘骸，如果仔細挑選，或許能夠找到一兩件能用的武器，但是他沒有時間了。他看中的那把武器在那尊黑風玄甲的雕像手中。那隻是一把青銅長劍，足夠重也足夠大，再加上他衝刺和跳躍形成的重力加速度……
戰甲西風的腳尖落在雕像的膝蓋上。他的雙手夠到了那把劍。他原本打算用機甲的重量讓那把劍從雕像的手中撞落，但是那把劍卻自己輕巧從雕像的手中滑了出來。劍柄滑入戰甲西風的手中，神經元傳感係統讓他感受到了光滑而沉重的質感。堪比四十噸級機甲所裝備的長劍到了他的手中變成了巨劍，他需要用雙手並用才能握住這把劍。重力不可阻擋地拖著他往下墜，他以快得連自己都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半空中調整操作模式，壓縮，再次切換，推進，然後跳躍——
他用全身的力量握住這把鏽跡斑斑的青銅巨劍，在沉重的呼吸間將它高舉過頭。這一劍沒有任何技能，但這一劍的重量足以讓一架鐵蜘蛛後退，震動的關節會讓它不得不鬆開螯肢。
他計算好了一切，然後放手把自己交給重力，讓機甲自身的重量成為這把劍的一部分，筆直地從空中墜落而下，讓重力帶著自己衝向目標！
金屬撞擊的鏗鏘聲撕裂空氣，巨大的嘶鳴如同漣漪一般以他和鐵蜘蛛為中心向周圍死寂的世界擴散而去。衝擊的重力、青銅巨劍加上戰甲西風的重量狠狠地將鐵蜘蛛壓向地麵。這一瞬間比一次呼吸更短，但是他卻感到時間仿佛停滯，漫長到可以聽到自己無數次的心跳。
在每一次心跳之間，他看到黑色的浪濤被熱氣蒸騰，大海裂開一分為二，巨龍的雙翼在雲霧間翻騰。他聽到無數金戈交鳴的疾響，古戰場的遺跡在他的眼前複活，無數鏽跡斑駁的戰甲從地上站起來，在無垠的大地上展開廝殺。他看到西北大漠上的風裹住黃沙狂舞，看到億萬星辰同時升起和隕落，看到沙漠變成海洋，他看到夢境中那頭如同這片大陸一般古老的生物俯視著他，對他張開嘴——
無數看不清麵孔的人在發出怒吼，無窮無盡的聲音回響在他的腦海中。
那聲音如此巨大，聲浪激蕩在他的胸膛之中，仿佛要將他的心髒從胸膛之中擠壓出去，逼得他也不得不隨之怒吼！
“騎士信條?憐憫之劍！——破！”
震貫耳膜的吼聲中，他看到那把鏽跡斑斑的青銅巨劍裂開了。生鏽的金屬表層從劍身上龜裂褪落，隨著巨劍的落下而揚起在空中，如同化繭成蝶的黑色蝴蝶凝滯在戰甲西風的周身。
下一秒鍾，一條金黃色的火焰從巨劍之中升騰而出，擴散到整個劍身，猶如燃燒的恒星一般奪目的光芒包裹住巨劍，仿佛整個地下空間——整個宇宙中的光芒——都彙聚到了這把劍上！
緊接著，璀璨無比的劍鋒斬入鐵蜘蛛烏黑的背甲中，就像光明撕裂黑暗一樣，從劍身上迸發出的炙焰發出嘶響，瞬間將那台鐵蜘蛛一斬為二！
戰甲西風的雙足重新落到地麵上。沐雲的腦中仍然在嗡嗡作響。他的心髒狂跳，握住劍柄的雙手不住顫抖。他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甚至不明白從自己嘴裏吐出了什麼樣的話語。他感到在那一瞬間自己變成了劍的一部分，又好像劍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他甚至感覺不到機甲的存在。
那一瞬間他是如此輕盈，就好像是劍鋒上濺起的一個光點，宇宙中的一片星屑，時間對他來說不再產生作用，他可以在一秒鍾之內過完一個人的一生，又好像有無數人的一生在那一秒中穿過他的腦海。
然後一切真實的感覺又回來了。從神經傳感係統傳來機甲真實的負重一下子壓垮了他，他跪倒在地，差一點嘔吐起來。他強忍住惡心，看了一眼被他當成拐杖杵地的巨劍。劍身已經變得暗淡，但是上麵的銅鏽不見了，劍身平滑，黝黑中泛著一絲血紋。被劈成兩半的鐵蜘蛛還在他的麵前，這證明剛才的一切並不是他的幻覺。
“好劍！”他聽到李靖的聲音，仿佛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揮出這一劍的……但這把劍，應該就是當年黃泉騎士真正的佩劍，也就是傳說中的炙焰劍！”
“我想叫它光明劍。”沐雲說。他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怎麼出現他的腦海中的，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把劍的曆史應該比屠龍騎士的時代來得更長。或許是這把劍在他的腦海中激蕩起的那些幻象給了他這種感覺。
他現在知道，覆蓋在劍身上的那層物質並不是青銅，那是偽裝成青銅的生物金屬。他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但是在那把劍破繭而出的一瞬間，他卻能感知到，那是某種機械文明時代的產物，某種至今還活著的東西，它們曾經封印住這把劍長達千年，卻在那一瞬間被劍中的炙焰灼燒殆盡。
他抬起頭，重新望向黑風玄甲。這不是一尊雕像。他能夠肯定。
真正的黑風玄甲就藏在青銅的後麵，被那些偽裝起來的生物金屬封印了千年，就像他手中的光明劍一樣。
他們有辦法把它弄出來嗎？他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甚至還不明白光明劍是怎麼回事，即使能夠把黑風玄甲弄出來，那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做到的。他目前有更關心的事……
他強迫自己站起來，把光明劍插到戰甲西風的背後，那個原本用來固定金屬背艙的凹槽中。
當光明劍砍中鐵蜘蛛的時候，那個被掛在螯肢上的清道夫被震飛了出去。那具小小的白色身軀倒在黑風玄甲的雕像下方。沐雲走出駕駛艙，戰甲無名在他的身旁警戒著。他蹲下身，扶起這具軟綿綿的身體，清道夫白甲下嬌小的體型仿佛一個孩子，這讓他的感覺很不好。他用手掰開清道夫頭盔上的麵罩，想確認一下他是否還有呼吸。然後他就愣住了。
麵罩下露出來的是一張人類女孩的麵孔，皮膚很白，就像一張白紙，上麵畫著精致的五官。女孩似乎還在暈眩當中，纖長的睫毛微微閃動著，當她終於睜開眼睛，對上沐雲的目光的時候，沐雲看到那雙貓一樣的眼睛裏閃爍著紅色的雙瞳。
沉默了一會兒，沐雲抬起頭，向著李靖的方向招呼道：“喂，你們快出來看啊！”
“這孩子……好像不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