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說風情趙尼畫策 赴佛會賽玉中機(3 / 3)

趙婆即起身道:“大娘子既不要,老身告別,另日再來看你。”黎賽玉道:“且請坐,用幾個點心了去。”趙婆道:“不消了。”黎賽玉道:“又不是為你買的,有現成的在此。不嫌時,便吃幾個何妨。”趙婆道:“大娘子恁地講時,隻得吃了去。”長兒用盤托出圓子來,趙婆接上手,吃了兩個,問道:“這圓子是何處買的?恁般細膩好吃。”黎賽玉笑道:“是妙相寺鍾住持送的。為元宵夜間問長兒點燈,他道是打攪了我們,今日著道人送兩柄金睛,一副象梳,兩個豬腿,一盒圓子來相謝。”趙婆道:“天呀,你自不吃,倒先請我吃。這鍾和尚莫不就是那正住持鍾守淨麼?”長兒答道:“正是,正是。”趙婆拍著手道:“這個天殺的和尚,好不富貴,好不受用。不知怎地結得當今皇帝的緣法,欽賜他許多金銀寶貝,封做天下都法主,四海聞名。那一家皇親不欽敬,那一個仕宦不結交,等閑的和尚,隻好比他腳上毫毛,兀誰趕得他上!”黎賽玉笑道:“講他怎的,這也是宿世修來福分,故今生有這般受用。”趙婆點頭笑道:“大娘子講得有理。我和你隻是前生未曾種得福根,今世裏卻有許多磨折。如今再不結些善緣,一發墮落了。正謂:人身難再得,作善是根基。”黎賽玉道:“我也曉得,隻因手裏少了錢,要行行不得的苦。”趙婆道:“不是這等講。他富貴的,行那富貴的事;我貧窮,幹我貧窮的事。比如那修橋砌路,塑佛造殿,這是有錢的所為;我和你行些方便,積些陰德,燒些香,念些佛,聽經拜懺,也是修行的道路。還有那千人會,若去得幾次,人身不脫。隻怕大娘子懼官人攔阻,不肯出去燒香赴會哩。”黎賽玉道:“不怕甚人敢來攔阻,隻愁沒人引路。況兼年幼,怕惹人笑話,故此一向未敢出門。”趙婆道:“大娘子舊家兒女,誰敢笑話?古人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臨欲回首之際,丈夫兒女也替不得你,怕甚麼外人談講!下次或遇做佛會時,我來相請,可也去麼?”黎賽玉道:“媽媽若肯帶挈時,怎地不去?”趙婆又坐了一會,講笑談天,作謝出門。自此以後,趙婆時常到沈全家裏來,或央黎賽玉補些衣服,做些壽鞋,或是拿絨線來挑花刺繡。不時送些柴米資助,或將酒食來同吃,這都是鍾守淨的錢財,要趙婆交結他,好引進幹事。這黎賽玉夫妻二人,那知趙婆奸計,隻道是他好意,甚是感激。趙婆若來時,就如嫡親父母一般,不離口的親娘媽媽,冷水也燒做熱茶款待。

卻又過了月餘,早是四月初八日,乃釋迦牟尼佛生日。不拘大小庵觀寺院,都做盂蘭盆大會。當日卻是初六,趙婆預先和鍾守淨計議定了,卻到黎賽玉家裏來。賽玉燒茶,殷勤相款。趙婆道:“今日特來相請大娘子去赴佛會哩,不知有工夫去麼?”黎賽玉道:“終日清閑耍子,怎地沒工夫?但不知是何處佛會,望媽媽帶契則個。”沈全道:“老媽媽又來多事了。做佛會有甚好處?男女混雜,惹是招非的。與我撒開,別尋道路,克勞挈帶。”趙婆變了臉,正言作色道:“阿彌陀佛,大官兒講這等落地獄的話,虛空過往神明,鑒察著你哩!詩佛的罪孽深重。佛偈講得好:人生將相與公侯,累劫皆從三寶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就如大官兒生得五官周正,不啞不聾,得這樣一個男身,與女人先差五百劫,豈是容易?又配著這等如花似玉、百能百會的一位娘子,皆是前生種成善根,修行得來,今世方能受享。還有些兒修不到處,止是一個平民。若前世修行念佛,結緣種福,苦行精進得到時,今世就做那榮華富貴、福壽雙全的人了。你看,又有那貧窮孤苦、殘疾夭折的,這都是前世謗佛行凶,不登三寶地,不赴千人會,不修不積,未曾結緣種福,故此今生受苦。少年人正要惜福延壽,不可講這墮落的話。佛阿佛,大官兒還不知道哩。”

沈全笑道:“自盤古到今,也有修行的,並不曾見何人做佛,空白吃了一世苦。也有作惡的,不曾見誰人落地獄。俗語雲‘黑心人倒有馬兒騎’,落得快活。老媽媽,據你這般說時,富貴的有金銀布施做會,就代代富貴;貧窮的口也糊不來,那得銀子布施做會,就代代貧窮。這樣看起來,世上人不消爭名奪利,隻消去做佛會,便世世富貴了。我不信,我不信!人死就罷了,四生六道憑你去投股,有伺報應!”趙婆道:“大官兒,你雖是聰明,那曉得我佛門中的奧妙。比如你們讀書的尊孔聖人,道家尊太上老君,我們尊佛,各尊一教。其實三教總是一教,惟有我佛教最大,不生不滅,變化無窮,包得那儒道兩教來。盤古皇帝未生,先有我佛出世。太上老君是我佛的化身。就是孔夫子,也是我佛的化身。故此孔夫子也修行,也吃蔬。”沈全大笑道:“老媽媽專會扯謊,孔夫子可是信佛的人麼?他為何肯吃蔬修行?”趙婆道:“我貼鄰有一學堂,常聽得學生讀書讀道:‘夫子在齊,三月不知肉味。’這不是吃月蔬?又讀道:‘齋必變食,飯蔬食飲水。’這不是吃短頭蔬,苦行修行?我皈依的師父嚐說,愚夫謗佛,猶如醉漢罵人,都是迷而不悟。大官兒放省悟些,不可口孽造罪。”這沈全嗬嗬地笑起來,跳起身,伸一伸腰,口裏道:“妙妙妙,三般俏。我不管你們閑事。”遂一麵走,一麵唱出去了。

趙婆也起身要行。賽玉留住道:“老媽媽,不要理這失時的短命,我自與你講講兒。”趙婆道:“我怎與這蛇瘟計較。他男子漢隻說得男子漢的話,不知我們做女人的苦處哩。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上看公姑臉嘴,下憑丈夫做主。最可憐我等五漏之體,生男育女,汙穢三光,罪孽不小。若不生育,老來無靠;身懷六甲,日夜耽憂,及至臨盆,死生頃刻。幸而母子團圓,萬分之喜,倘有不測,可憐就登時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入九泉。那時萬孽隨身,一靈受罪。閻王老子好生利害,查勘孽簿,叫牛頭馬麵叉落血汙池裏,不得出頭。又有那鷹蛇來□,惡犬來咬,此時丈夫兒女都替不得,好苦楚也。若有錢的,陽間做做功德超度,還有托生日子。如夫主無情,別偕姻眷,不修佛行,這一點陰魂浸在池裏,永劫受苦,不得翻身。皆因不曾在佛地上走過,以致如此。若走過佛地的,雖落池中,無諸苦楚,池裏便生蓮花接引他托生,不受惡纏了。”

黎賽玉聽罷,不覺聳動心腸,眼淚紛紛的滾下來。趙婆道:“大娘子,不必垂淚,若能及早回頭念佛,來世便女轉男身。如今四月初八是西方佛祖釋迎如來的壽誕。妙相寺年規,大雄寶殿裏做會,男女僧俗道眾柯止千人。本寺兩位法主會議,男女混雜,不當穩便。今年改了舊規,兩位住持,各管轄一處。東首敞廳裏是鍾住持為主,接引女眷們念佛;西首廳裏是林住持為主,接引男客燒香。這規矩甚是有理,省了許多是非。老身在東廳裏簿子上寫了一個為頭的名姓,要我拉請三五十位女眷同去赴會。我想這鍾住持是有德行的老爺,行事極有法度,誰敢不服。況且女眾們一處兒拜經念佛,極其清淨,又沒半個閑雜人敢來混擾,故勸大娘子去走一遭,免些罪過。比那小去處,勝過百倍。講便是這等講,大娘子你自主意。別人勉強勸去念佛,是沒功德的。”黎賽玉道:“恁地時必然去走一遭。媽媽千萬挈我同去,隻是不知要多少齋錢?”趙婆道:“齋錢不必在意,都是老身一力包辦。今日就要吃蔬淨身,初八日起早梳洗,我來接了你同去。切不可二心三意不誌誠,反造罪孽。”黎賽玉道:“念佛是一樁正事,豈有二心三意?隻是媽媽須索早來相伴同行。”趙婆道:“不必講,決然早來同往。”講罷,相別而去。

黎賽玉到初八日,五更便起來點燈梳洗,一麵著長兒煮熟了早飯,預先吃了,隻等趙媽媽來就行。不多時聽得敲門,趙媽領著幾個女伴進到家裏,約了同行。黎賽玉穿了一身齊楚衣服,分付長兒晚間寺中來接。和這趙婆一行人,取路往妙相寺來。進了兩重山門,果見紛紛人眾往來。一應遊僧、長老、道人、野老,都尋著男子隊裏,徑到林住持西首禪堂去了;一概尼姑女眾,都隨著女伴到這鍾住持東首廳裏來。隻因這個佛會,有分教:麵壁禪師沉欲海,守貞良婦煽淫風。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述。

畢竟聽經後做出甚麼勾當來,且聽下回分解。